第二天一早,我们照例去到了会议地点。和昨天那种排排坐听领导讲话不同,今天是分组讨论。
精神科在全国都属于敏感科室,各地情况不一样,所以这样的分组形式也显得格外有针对性。会议室门口贴着纸——用蓝墨水钢笔写着各组的名单。
我和蓉蓉、齐东强、黄慧君分在第三组,其余人被分散到了其他组。
分组会议不像正式大会那么严肃,大家围着一张大长桌,木桌有些旧,边缘都磨得发亮,像经历了许多年手掌擦拭一样。
桌子上放着一叠叠文件,内容是各地精神科的实情。有些地方压根没有科室,有些地方有名字却没床位,有名字有病房却没有合规的药物。有经验的代表一边翻资料,一边摇头。
本地的一位医生开口说,他们院区之前做过试点,用劳作治疗配合法制教育,确实让不少长期住院者有好转趋势,但因为缺乏制度支撑,前几年中断了。
另一位说中医介入很好,针灸平复病人躁动比药物还快,成本也低。
我们一边做记录,一边听。
蓉蓉时不时低声和我交换看法,我自然靠得过去,齐东强则习惯用他略带书卷气的语气分析。
讨论到后半段,激烈起来了——
有人坚持重建精神科必须优先建设病房,有人认为先建药物供应体系才是关键,还有人提议搭建宣传普及体系减少歧视,这话一说,桌子另一侧立刻有人反驳:“群众思想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先保命。”这种说法也没错。
主持人试图协调,让大家把观点写入总结稿里,说领导会统一上报。
我们点点头,继续写写划划,笔尖在纸上刷刷作响。
三个小时的讨论结束之后,大家集体散出会议室,那种像从闷罐里出来的轻松感,伴着外头温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们在走廊里和别人交换纸条、要地址——这就是现代所谓的social现场吧——
有些人今后能用上,有些人可能再也不会见。
时代就是这样,机缘也这样。
散会后,我和蓉蓉几人慢慢往华西医院大门口走。
走廊里的人很多,脚步声回荡,叫名字、打招呼、发通知的嗓音此起彼伏。
我们走下长长的台阶,正准备和其他医院的同志告别,我突然听见前头有人喊:“小棠!蓉蓉!”
我抬头一看,是周晴。
她穿了一件深蓝粗呢外套,头发比以前长了些,更显女人味。旁边牵着一个孩子,一只手还拿着布袋。
这是周斌?
都这么大了?
是啊,周斌今年都五岁了,高高瘦瘦,眼睛特别亮。
“哎哟,这小姑娘都长这么高啦!”我们笑着迎上去,蓉蓉揉了揉周斌的头。
孩子脾气温顺,懂得礼貌,立刻规规矩矩地叫人:“阿姨好,叔叔好。”我们都被萌得直乐。
我细细打量她的眉眼——果然有当班主任那股认真劲儿,像是提前长了颗负责的大脑。
齐东强和黄慧君也认出了周晴,立刻上前和她打招呼,一副久别重逢的语气。
周晴笑着,指了指身边站着的男人,介绍说那是她对象。
我这才看清她旁边站了一人,那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戴眼镜,长得斯斯文文,穿着灰色中山装,袖子特别挺。那人看上去不太爱说话,看着我们点头微笑。
“姓马,叫马思维,在大学教政治课。”
我和蓉蓉交换了一下眼神——光听名字就稳重。
马思维主动和我们握手,握得不轻不重,有股知识分子学院派的感觉。
“听晴子说了你们的事,做精神科工作很不容易,你们辛苦。”
这话说得不讨嫌,我们立刻对他多了几分好印象。
周晴说附近有家国营饭店,味道不错,让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我们欣然答应,毕竟大家多年未聚。
这天的晚霞特别鲜亮,映得屋檐边缘红得像刚打磨的铜片。我们沿着医院外那条石板路步行,马思维很自然牵着周斌的手,哄着孩子走慢点,偶尔低头说两句我听不清的温柔话,我心里忍不住感叹——挺般配。
就是现代没见过,也不知道我班主任的继父到底如何?
进到饭店,里面摆着木椅木桌,桌布是浅黄色格子的,有些旧但是干净。
墙上贴着红纸写的菜名,排骨、粉蒸肉、灯影牛肉、小炒黄牛肝……开胃。
我和蓉蓉点菜,周晴抢着说她来请客。
菜上桌,热气氤氲,加上四川特有的花椒香气,立刻让胃口大开。
我吃了口回锅肉就忍不住感叹,油亮亮的肥瘦正好,锅气足——是我从小到大记忆中的味道。
周斌吃饭特别乖,不挑食,小口小口嚼,偶尔抬头看我们大人说话的样子,很认真。
我越看越像我未来记忆里的那个班主任,那种沉稳的小模样。
吃到一半,周晴问我们来成都干嘛。
蓉蓉放下筷子,说精神科可能恢复了,我们来代表学习,有希望再次建设。
“真的恢复?那太好了。”她举杯:“那恭喜你们,干一杯。”
酒杯相碰,清脆的声音在空气里敲了一下,像敲开了一个新的大门。
马思维顺势开口:“精神疾病不能被单纯贴标签,要引导社会正确认知。思想宣传也要跟上。”
我们吃得很高兴,餐桌上不止食物,也有久别重逢那种细水长流的温柔——
有人聊起当年医院一起夜班的辛苦,有人说起后来各自婚姻、孩子、调动的变迁。
那天饭店里很吵,但是吵得是生活的声音。
吃完饭后,周晴领我们去她的新家。
走在夜路上,路灯昏黄,光圈像柔软的杏色周晴的新家是单位分的,有两居室,墙壁刷着白漆,窗边挂着淡绿的窗帘。屋里虽然简单,但是打扫得井井有条。小柜子上还摆着两本马思维的教材,封面有点旧,被翻得起毛。他说学生不懂的重点要一遍遍讲,他自己课后也要反复改讲稿。
我突然有点佩服——我当然了解这些,因为我爸爸也曾是一名高校的政治老师。
我们在客厅打坐聊天,周斌坐在小椅子上画画,还不忘时不时抬头观察我们。
孩子书桌上是蜡笔、练习册和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图,旁边写着“妈妈上班加油”,虽然歪但是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