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驶出永昌侯府所在的朱雀大街,正要拐上通往城门的主干道,车轮轱辘的滚动声却骤然停了下来。
拦在马车前的,是一位身着素色布裙的妇人,荆钗布裙,衣着朴素,料子却熨帖平整,看得出是个细致妥帖的人。她身边只跟着一个低头顺目的小丫头,手里挎着一个半旧的布包袱。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秀温婉,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少有的坚毅与豁达。正是李婉娘。
梁圭铮坐在外侧的车夫旁,见状立刻警惕地按住腰间剑柄,沉声道:“何人拦路?” 同时示意车夫勒住缰绳。
车帘被轻轻掀开,林苏探出头,看清来人,不由得微微一怔:“婉娘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严婉娘快步上前,仰头望着车内的林苏,眼神清澈而坚定,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客套:“曦曦,我听说你要去东边的灾区救灾?”
林苏颔首,如实答道:“是,那边灾情紧急,我去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跟你一起去。”
严婉娘的话,简洁干脆,却像一颗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涟漪。
林苏不由得蹙起眉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婉娘姐姐,此行绝非游山玩水。东边洪水溃堤,流民遍地,缺衣少食,更有疫病滋生的风险,实在太过危险。你一个妇道人家……”
“我知道危险。”李婉娘打断她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正因为危险,才更需要有人去。”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却愈发清晰,“祖母当年陪嫁的一处田庄,还有两个临街的小铺面,就在受灾最严重的清和县。那是我母亲临终前悄悄转到我名下的产业,是我最后的依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洪水吞没。”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与平日行善时相似,却又更加炽热的光芒:“更何况,这些年我在城西接济孤女、帮扶贫妇,最懂底层妇人孩童的心思。她们受灾后,最怕的不是苦,是乱,是被忽视,是求助无门。你带去的多是工坊的汉子、管事,有些话,你们不方便问;有些事,你们不方便做。我能帮你安抚那些受惊的妇孺,能帮你打理安置点的内务,能帮你协调那些藏在细微处的人情世故。”
林苏心中陡然一动。
她说得没错。自己的“三人小组”计划,侧重的是秩序与效率,却唯独在妇孺安抚这一环,有所欠缺。灾后的安置点里,妇女儿童往往是最脆弱的群体,也是最容易引发混乱的源头。婉娘长期与底层女性打交道,既有善名,又懂沟通,她的加入,恰好能补上这个短板。更何况,她有切身的产业在灾区,这份动机,比任何承诺都来得可靠。
林苏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婉娘身后那个名叫春草的小丫头,那丫头虽低着头,却脊背挺直,看得出来是个机灵可靠的。她不再犹豫,侧身让开位置:“既如此,便请姐姐上车吧。我们需尽快赶路,早一刻到,便能多救几个人。”
李婉娘眼中露出一抹亮色,也不矫情,利落地上了马车,春草则抱着包袱,默默爬上了马车,没有半分怯场。
队伍重新启程,马车轱辘声再次响起。林苏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坐在车厢角落的两个大丫鬟——云舒和星辞。她此次本是打算独自前往,是墨兰硬让这两个心腹丫鬟跟着,以备不时之需。
“云舒,星辞,此番前去凶险异常,苦累不说,还可能有性命之忧。你们二人……” 林苏话未说完,便被云舒打断。
向来胆大活泼、口齿伶俐的云舒,此刻却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她绞着帕子,小声道:“姑娘,奴婢……奴婢实在是怕那滔天的洪水,也怕见着那些流离失所的惨状……奴婢留在京中,替姑娘看好院子的账目,照管着工坊的生意,等姑娘平安回来,可好?”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怯意,却也透着几分真诚。林苏理解地点点头,云舒长于交际和算账,确实不适合去灾区那种混乱的地方。留在京中稳住后方,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她转而看向一旁的星辞。星辞向来文静,甚至有些胆小,平日里见着老鼠都要躲远些。林苏本以为,星辞定会比云舒更畏惧。
谁知,星辞却缓缓抬起头,脸色虽有些发白,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都泛了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姑娘,奴婢想去。奴婢或许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奴婢认得字,可以帮着记录安置的灾民人数,帮着分发物资,帮着照看那些失去爹娘的小娃娃……奴婢不怕吃苦。”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苏看着星辞眼中那份藏在胆怯外表下的勇气与担当,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动容。这份明知危险却依旧挺身而出的决心,更显珍贵。
“好。”林苏颔首,语气郑重,“星辞,你跟着我。云舒,京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云舒连忙点头,眼眶微红:“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守好家,等您回来。”
不多时,队伍便抵达了京城的东城门。守城的官兵见马车挂着永昌侯府的徽记,又验过二皇子的通行文书和梁老爷的侯府令牌,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恭敬地打开城门放行。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门的前一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只见四名穿着寻常布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还有两位挎着药箱的婆子,策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汉子翻身下马,对着林苏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四姑娘,老夫人怕您人手不够,特命我等前来支援!”
林苏心中一暖。她认得这四人,是祖母陪嫁庄子上的护院,个个身怀武艺,却低调内敛;那两位婆子,则是府里最懂医术的稳婆,尤其擅长处理外伤和防疫,是祖母压箱底的可靠人手。
这是梁夫人思前想后,不动声色送来的最大支持。
至此,一支成分复杂却目标明确的救灾先遣队,正式组建完成。
核心指挥:林苏(统筹全局,制定策略,掌控“三人小组”落地执行)
武力护卫\/家族代表:梁圭铮及其四名长随 + 梁夫人派来的四名护卫(负责安全警戒、秩序维护、应对突发危险)
内务安抚\/女性协调:李婉娘及丫鬟春草(专司妇孺安抚、内务打理、民情沟通)
骨干执行:二十名“工坊\/铺子骨干(识文断字者负责登记造册,身强力壮者负责抢险搬运,懂手艺者负责修缮搭建)
后勤医疗\/文书记录:两位懂医婆子(外伤救治、防疫消毒)+ 星辞(灾民登记、物资台账、账目整理)
物资保障:三辆满载金疮药、柴胡汤、石灰、粗布、便携炉灶、耐储干粮的马车,外加三千两应急碎银。
初夏的风,带着几分燥热,卷起漫天尘土。这支不算庞大,却五脏俱全的队伍,迎着远方隐约传来的不安气息,毅然驶出了京城高大的城门,向着那片被洪水与绝望笼罩的土地,疾驰而去。
马车内,林苏缓缓展开那张亲手绘制的灾区组织构架图。泛黄的宣纸上,“三人小组”的职责分工、安置点的区域划分、物资分发的流程细则,一目了然。她的目光专注而明亮,指尖轻轻划过图纸上的字迹。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但她知道,考验,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马车一路向东,车轮碾过的,仿佛不再是人间的官道,而是通往阿鼻地狱的黄泉路。
天地间,是望不到头的、无声蠕动的“人牲”。他们衣衫褴褛,早已辨不出原色,紧紧黏在瘦骨嶙峋的身上,露出的胳膊腿细得像柴火棍,风一吹,仿佛就要折断。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被苦难熬干的空洞,没有希望,没有绝望,甚至没有了对生的渴望,只剩下动物般的本能——挪动,再挪动,向着京城的方向,那里或许有一口吃的,或许没有。洪水的暴虐早已褪去,可它留下的饥饿,却在进行一场更缓慢、更普遍的屠杀。
路边的土坡上,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汉,正半跪在地上,用颤抖得像秋风中落叶的手,从干裂的土里抠出一把赭红色的泥块。泥块里混着碎石子和干枯的草根,他小心翼翼地搓碎,然后一点点塞进身边孙儿的嘴里。孩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瘪着嘴呜咽,小脸上沾着土渣,本能地抗拒着那呛人的、非人的“食物”。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只知道,总得往嘴里塞点什么,不然,这孩子撑不过今天。
不远处,几个面无人色的妇人,正围着一小滩浑浊的泥水。那水是雨水积下的,里面漂浮着尘土和草屑,甚至还有几只死去的蚊虫。她们却像是捧着什么珍宝,用豁了口的破碗,一下下舀起泥浆,放在一旁慢慢沉淀,试图从那碗浑水里,滤出一点点可怜的浆水,聊以慰藉空空如也的肠胃。
道旁的榆树,早已被剥得精光,惨白的树干在风中挺立,像大地被生生剥去皮肤后,露出的森森白骨。树皮、草根、观音土……能吃的、不能吃的,都被这群灾民塞进了嘴里。
易子而食。
这四个字,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记载,不再是文人笔下触目惊心的典故,而是弥漫在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绝望的气息。林苏甚至看到,在远处的树林边,几个目光呆滞的流民聚在一起,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人的温度,只有一种防备又疯狂的光。那是在评估“价值”,是在衡量“取舍”,是在绝望的深渊里,人性被彻底剥离后,最原始的、野兽般的生存算计。
“这……这就是‘岁大饥,人相食’……”李婉娘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信仰崩塌般的战栗。这些年,她在城西开粥棚,赠棉衣,接济孤女贫妇,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善事,以为能凭一己之力,缓解人间的苦难。可此刻她才明白,在真正的天灾与人祸面前——在这腐朽无能、视民命如草芥的封建统治机器面前,她那点善心,不过是试图用一杯水,去浇灭炼狱的熊熊烈火。
梁圭铮站在马车旁,紧握着剑柄,指节泛白,青筋暴起。这个自幼饱读圣贤书、立志习武报国的世家子,这个在京城里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随即又化为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凉到了心尖。圣贤书里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仁者爱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这被朝廷、被官府、被他们这个高高在上的阶层,几乎遗忘和抛弃的“民”,他们的“贵”在何处?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肉食者,他们的“仁”又在何方?他看着那些啃食泥土的灾民,看着那些奄奄一息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这身锦衣,竟如此刺眼,如此沉重。他们这些人,又与那些冷眼旁观灾情、甚至拦截急报、妄图从中渔利的帮凶,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林苏站在风中,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心却像是被浸泡在冰火两重天里。
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熟悉,是因为在前世,她从泛黄的历史档案里,从亲历者的口述里,无数次见过旧社会“水旱蝗汤”肆虐下,类似的惨状。那是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枷锁,是苛捐杂税的盘剥,是官僚体系的腐败,是小农经济不堪一击的脆弱性,共同酿成的周期性人间惨剧。每一次大灾,都是对底层农民的一次系统性收割,人命如草芥,生死由天定。
陌生,是因为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没有“人相食”的世界,一个将“人民至上、生命至上”刻进骨髓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大灾”就是最高等级的动员令。不会有飞鸽传书被权贵的弓箭射落,只会有全国一盘棋的紧急调度,铁路公路彻夜不眠,运输物资的车队浩浩荡荡;不会有流民啃食泥土、易子而食,只会有“解放军来了”的呼喊响彻灾区,只会有党员干部冲锋在前,用身体筑起堤坝,用双手刨出生命;不会有官府失能、仓廪空虚,只会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誓言,医疗队伍、抢险大军从四面八方赶来,不惜一切代价,挺进每一个生命禁区。人民的生命安全,是压倒一切的最高政治。那是根植于社会主义制度本质的、对每一个生命最起码的尊重与不放弃,是用无数先辈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最珍贵的信仰与基石。
而这里……
林苏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醒。她提笔写下给二皇子的急报,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落在纸上,却又轻如鸿毛。她太清楚了,在这封建王朝的权力棋局里,这封信的价值,从来不在于能救多少条人命,而在于它能成为哪一方势力博弈的筹码,能为谁换来权位,能扳倒谁的政敌。或者,像现在这样,被一支冷箭轻易终结,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
信鸽坠落的那一刻,林苏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这不是意外,是必然。是这吃人的制度下,底层人命在权力算计中,轻贱如尘埃的必然。
功劳?在这个王朝里,救灾的“功劳”从来不属于救了多少人,只属于能借此讨好皇帝、扳倒政敌、巩固权势的官僚。罪责?会被层层推诿,最终落在某个“办事不力”的末微小吏头上,或者干脆归咎于“天意如此”,一笔勾销。
风卷起尘土,迷了所有人的眼。
“我们等不到了。”林苏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绝。她转过身,看向自己这支小小的队伍——二十名工坊骨干,四名护卫,两位医婆,还有李婉娘、星辞,以及马车上那点有限的粮食、药品和石灰。这些,是她依靠超越时代的理念,在封建制度的缝隙里,艰难攒下的“本钱”。而此刻,她要拿着这点本钱,去对抗整个制度性腐烂所催生的浩劫。
“圭铮,列队!”林苏抬手,指向马车旁的一杆宫色旗帜,那上面绣着五角星,“竖起我们的旗号,把侯府的徽记收起来!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永昌侯府的人,我们只是一群路过的人,一群见不得人间惨剧,想尽力做点事的人!”
梁圭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寒光映着他年轻而郑重的脸庞。这一刻,他不再是为了家族的使命,不再是为了二皇子的嘱托,而是为了心中那点尚未被世俗磨灭的、属于“人”的良知。他转身,对着护卫和工坊骨干沉声道:“列阵!守住前方的高地,划出一片安全区!敢滋事哄抢者,格杀勿论!”
“婉娘姐姐,星辞,两位婆婆!”林苏转向她们,语气急促却坚定,“立刻架起便携炉灶,烧开水!第一锅水,必须滚沸,然后加盐!记住,先救命,再救饥!喝生水会引发瘟疫,那是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
严婉娘抹去眼泪,用力点头,她的手还在颤抖,可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她和星辞一起,手脚麻利地从马车上搬下炉灶和柴火,噼啪的火苗燃起,映亮了她们苍白的脸。
“工坊的兄弟们!”林苏看向那二十名骨干,他们都是跟着她从工坊里出来的,受过“三人小组”的训练,懂得协作与秩序,“按我之前教你们的,三人一组,立刻去流民中!寻找那些还有力气、眼中还有一丝光的人!告诉他们,想活命,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就站起来!跟着我们清理场地,搭建窝棚,维持秩序!记住——干活,就有粥喝!不干活,就只能饿着!”
命令一条条发出,没有圣旨,没有官印,没有威风凛凛的仪仗,只有最朴素的人道呼唤,和最直接的生存交换。
梁圭铮带着护卫,在混乱绝望的人群前,用血肉之躯和锋利的刀剑,划出了一道脆弱却不容侵犯的秩序线。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在漫天尘土里,像一杆不屈的旗帜。
李婉娘和星辞守着炉灶,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看着浑浊的水渐渐变得滚沸。第一缕炊烟,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上,微弱却倔强地升起,像一束刺破黑暗的光。
林苏站在那里,迎着风,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又看看身后这群开始行动的人。她知道,她们的力量微不足道,如同螳臂当车。或许,她们救不了所有人,甚至可能连自己都身陷险境。
可她更知道——
总要有人,在无尽的黑暗中,先点燃第一缕光。
总要有人,用行动去证明,生命,不该被如此轻贱。
而这,恰恰是她来自的那个社会主义国度,用无数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最根本的信仰与制度基石。
此刻,她正带着这信仰的微光,一步一步,踏入这最深的黑暗里。
灾民越聚越多,如同被无形漩涡牵引的溺水者,从四面八方涌向那缕倔强升起的炊烟,涌向那面绣着星星的红色旗号。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浑浊的眼眸里,第一次褪去了几分麻木的死寂,混入了一丝近乎本能的好奇与企盼——那炊烟里,有食物的香气,那旗帜下,有活着的希望。
林苏站在一辆堆满物资的马车上,裙摆早已被尘土和泥水浸透,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斑。她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数千双眼睛望过来,有绝望,有躁动,有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兽般的警惕。她心里清楚,仅凭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名工坊骨干,仅凭马车上那点粮食、药品和石灰,想要撑起这片灾民的天,无异于杯水车薪。
唯一的生路,是把灾民自己组织起来!把一盘散沙,拧成一股能自救的绳!
她没有长篇大论地宣讲仁义道德,也没有拿不出什么皇命圣旨,甚至连一句安抚的空话都没有。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借着梁圭铮和护卫们用刀剑与身躯勉强维持出的一小片安静区域,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乡亲们!想活命的,都给我听好了!”
“天灾无情,官府暂时顾不上咱们!但咱们不能坐着等死!老天爷不救,官府不管,咱们自己救自己!”
“现在,我要挑人!凡是还能走、还能动、心里还有一口气想活下去的,男的女的,都站出来!”
话音落下,人群里掀起一阵骚动。
有人迟疑,有人观望,有人低下头,不敢相信这凭空出现的少女,真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可饥饿和求生的本能,终究压倒了恐惧。片刻后,一些较为年轻、手脚尚算灵便、眼中尚存一丝活气的男男女女,试探着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起初只是三三两两,渐渐地,人越来越多,最后竟聚拢了百十来人,站在马车前,忐忑地望着马车上的少女。
林苏目光如炬,迅速将这百十来人分成三大块,每块约莫三十余人。她从自己带来的骨干里,挑出三个最沉稳干练的——一个是工坊里管营建的老王头,一个是管账目的陈先生,一个是跑南闯北的货郎刘三,让他们各自站到一块人群面前,充作“片首”。
“老王头!”林苏率先指向负责第一块人群的老王头,又从那三十来人里,一眼挑出个眼神坚毅、手上布满老茧的汉子,还有两个看起来机灵些的后生,“你,”她指着那汉子,“暂做这片的抢险头目!你俩,辅助他!你们的活儿,是眼下最要紧的——立刻带着人,去清理东边那片倒塌的窝棚,把烂木头、碎瓦片都搬开,腾出能落脚的空地!再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泡在水洼里的危房、断墙,用石头垒个记号,不准任何人靠近!顺便找找有没有能用的门板、席子、茅草,咱们要搭能遮风挡雨的窝棚!记住,先保活人安全,再想别的!”
那汉子愣了愣,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被人称作“头目”,他攥紧了皲裂的拳头,喉头动了动,憋出一句粗哑的“晓得了!”
林苏又转向第二块人群,看向管账的陈先生,目光落在人群里一个面容愁苦但衣着尚算整齐、手指纤细的中年人身上,还有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这位大哥,你暂做这片的账房兼安抚头目!你们俩,帮他!带上人,立刻去马车那边,帮着李娘子和两位嬷嬷卸粮食、烧开水、分粥!记住,每一粒米、每一碗粥,谁领了、领多少,都要记清楚!不准私吞,不准克扣!另外,专门分出三个人,去照看那些走不动的老人、抱着吃奶娃娃的妇人!把他们领到上风处,给他们递热水,跟他们说说话,告诉他们,有我们在,就有他们一口吃的!”
那中年人原本是个乡间的私塾先生,洪水冲垮了学堂,也冲散了家人。他听到“账房”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对着林苏深深作揖:“先生放心,小人定当尽心!”
最后,林苏看向第三块人群,看向货郎刘三,目光落在人群里一个虽然消瘦但眼神清亮、口齿似乎伶俐的年轻人身上,又指了个老成持重的婆子,还有个半大的少年:“你,暂做这片的巡查联络头目!婆婆,娃儿,你们帮他!带上人,别走远,就在咱们这块地方四周转悠!盯着点——看看有没有新来的灾民,有没有突然病倒的,有没有一家子走散了哭着找爹娘的,但凡有一点事,立刻来报!也听听大家伙儿还有什么难处,谁家有病人需要药,都记下来告诉我!还有,盯着咱们定下的规矩——领粥要排队,不准抢,不准挤,不准打架斗殴!违者,今日一概不得领食!”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拍着胸脯道:“姑娘放心,小的嘴皮子利索,保管给你盯紧了!”
三个“片”,三个“片首”,三个临时“头目”,九个辅助人手,一套简单却清晰的架构,瞬间搭建起来。
林苏没有停留,又让每个“片”的头目,从自己手下再挑出两三个“伍长”,分别管着清理组、搭棚组、烧火组、分发组、巡查看护组。一层管一层,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确保每一条指令,都能落到具体人头上。
她没有用“党员”“小组”那些超越时代的词汇,她说的全是灾民能听懂的大白话——“头目”“伍长”“记账”“巡查”,简单直白,却直指核心。可那分工明确、责任到人的逻辑,那层层传导、高效运转的架构,却与她脑海里那套源自现代的组织理念,分毫不差。
“都听明白了吗?!”林苏站在马车上,高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明……明白了……”回应声起初参差不齐,带着迟疑,带着不敢置信。
“大声点!”梁圭铮按剑上前一步,朗声道,“想不想活?!”
“想活!”
这一声,喊得震天动地!那百十来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有了几分气势。他们的腰杆,不知不觉挺直了些,眼中的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任务”后产生的、微弱但真实的责任感与归属感。原来,他们不是只能等着被施舍的蝼蚁,他们还能做事,还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活命的粥。
“好!”林苏一挥手,声音清亮如钟,“各片头目,带你们的人,动起来!李娘子,开仓放粮!圭铮,带你的人流动巡视,专治不服,维护秩序!谁敢闹事,谁敢哄抢,格杀勿论!”
“喏!”众人齐声应和,声音虽有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随着她一声令下,原本死气沉沉、混乱绝望的灾民聚集地,像一部蒙尘生锈却被强行撬动的机器,开始缓慢而嘎吱作响地运转起来。
第一片的抢险队,在那汉子的带领下,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涌向东边的废墟。一根根烂木头被搬开,一块块碎瓦片被清理,裸露的泥地上,渐渐腾出一片平坦的空地。有人在断墙下发现了半捆茅草,有人从泥里刨出了几块还算完整的席子,都像宝贝似的抱过来。
第二片的账房与安抚队,围在几口沸腾的大锅旁,忙得脚不沾地。陈先生拿着纸笔,一笔一划地记录着领粥人的名字和数量,那两个妇人则指挥着人,给排队的灾民舀粥。几个专门负责安抚的人,搀扶着颤巍巍的老人,抱着啼哭的孩子,递上温热的开水,粗粝的嗓音里,竟也多了几分温柔。
第三片的巡查联络队,像触角一样散开。那年轻人带着人,在安置点四周来回走动,遇到新来的灾民,便引着他们去登记;看到有人病倒,便立刻跑去禀报林苏;听到谁家丢了孩子,便帮忙扯着嗓子呼喊。那老成的婆子,则守在粥棚旁,维持着队伍的秩序,嘴里念叨着“排队排队,都有份,都有份”。
林苏自己,则带着星辞和两位医婆,在各个片区之间快步巡视。哪里清理的人手不够,她便从巡查队里调两个人过去;哪里领粥的队伍乱了,她便让梁圭铮去震慑一番;看到有个老婆婆咳得厉害,她立刻让医婆拿出止咳的草药,用开水泡了给她喝。她的脚步不停,眼睛不停,脑子也在飞速运转,心中正勾画着这片临时安置点的布局:东边地势高,搭窝棚;西边挖茅厕,必须远离水源和居住区;南边划出一小块地方,做病患隔离区,哪怕条件简陋,也要防止瘟疫蔓延;北边堆放物资,派两个人日夜看守。
炊烟越来越浓,粥米的香气,混着柴火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第一次压过了泥土的腥气和绝望的气息。
领粥的队伍,从最初的拥挤推搡,渐渐变得井然有序。老弱病残被让到了队伍前面,孩子们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着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梁圭铮站在高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救灾不过是开仓放粮,施舍粥饭,可他此刻才明白,林苏做的,远比施舍更重要。她不是在给灾民一口吃的,她是在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希望,是在把一群濒临崩溃的人,重新组织起来,让他们拥有自救的能力!
李婉娘守着粥锅,看着那些原本麻木的灾民,此刻竟有了笑模样,有了精气神,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这不是简单的救济,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组织之力!是将一盘散沙般的绝望灾民,迅速编织成一张能够自救互救的大网!
而这张网的核心与灵魂,正是那个站在马车上,衣裙沾满泥点,眼神却亮如晨星的少女——林苏。
临时安置点的炊烟刚稳住人心,林苏便收起了片刻的喘息。她太清楚,一碗粥填不满长久的饥饿,简陋的窝棚挡不住连绵的风雨,若想让这成千上万的灾民真正活下去、活得有盼头,必须找到能长久立足的根基,更要揪出这场灾难的根源——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悲剧重演。
“圭铮,带上两名护卫,我们去前方勘察。”林苏换上便于行走的短褐,将一把短匕别在腰间,“李姐姐,你若放心不下,便与我们同去,也好见识下后续安置的去处。”
李婉娘哪里放心让她独自涉险,立刻点头跟上。一行人踏着泥泞,向着灾情更深处、地势更高的区域走去,身后是渐渐恢复秩序的临时据点,前方是未知的残垣与迷雾。
越往前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浑浊的泥浆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腥臭的水洼,倒塌的房屋东倒西歪,梁木与砖石混杂着腐烂的秸秆,有的墙垣只剩半截,孤零零地立在淤泥里,像是无声的哀鸣。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被冲刷得面目全非,土层被剥去数寸,露出底下的硬土和碎石,连野草都难以扎根。连根拔起的大树横亘在路上,树根处还缠着破碎的衣物和农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淤泥腥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那是来不及清理的牲畜尸体,或是不幸遇难者的遗骸发出的味道。
偶尔能看到零星幸存的百姓,他们瑟缩在残垣断壁的角落,有的抱着死去的亲人默默流泪,有的则呆呆地望着远方,眼神空洞得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像极了受惊的鹌鹑,稍有动静便浑身发抖。
林苏一行人登上一处较高的土坡,这里是附近地势的制高点。极目远眺,原本应是阡陌纵横、炊烟袅袅的平原,如今大半沦为汪洋泽国,剩下的也成了泥泞沼泽,只有少数高丘露出水面,像是漂浮在浊浪中的孤岛。脚下的这条大河,是孕育了沿岸千年文明的母亲河,可此刻,它褪去了温柔的面纱,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其破坏力如同远古巨兽的无情践踏,将世代积累的家园与财富,碾得粉碎。
“唉……造孽啊……”
一声苍老的叹息,在寂静的风中格外清晰。林苏转头,只见土坡另一侧,站着一位拄着枣木拐杖的老大爷。他衣裳破旧,打满了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那是岁月与苦难刻下的痕迹,可一双眼睛却清明得很,透着股历经世事的通透。看模样,他应是附近村庄仅存的、还能走动的老人。
“老人家。”林苏快步上前,语气恭敬得不含半分轻慢,“您老高寿?可见过这般大的水?”
老大爷抬眼打量着林苏,见她虽衣着不俗,却没有半分权贵子弟的骄矜,眼神清澈诚恳,不似作伪,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老朽虚活七十有三啦……这般大的水,这辈子只见过两次。上一次,还是小时候,约莫8-9岁那会儿,也是这般吓人,田地房屋冲毁无数,饿殍遍野,路有白骨啊……”老人说着,眼中浮现出遥远而深刻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
“8-9岁?”林苏心中快速换算,那已是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她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追问道:“老人家,依您看,这次的水势,和那次相比,河道的走势可有不同?我隐约听人说,这大河以前好像不止一条主河道?”
老大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用拐杖指了指远方隐约可见的河床轮廓,浑浊的眼眸里渐渐显出回忆的神色:“姑娘倒是好见识。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更早以前,这大河在咱们这段,确是有两条大的‘汊子’,一东一西,像两条胳膊似的,把水势分开了。那时候也闹灾,但水势分散,便没这么集中要命。”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愤懑:“后来年久失修,西边那条汊河渐渐被泥沙淤塞,河身越来越窄,水也越来越浅。天顺朝那次大灾后,官府倒是征过民夫,说要疏浚河道,加固河堤,可那银子……哼。”老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拐杖在地上重重顿了一下,“都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腰包!最后不过是糊弄了一下,挖了几锹土,垒了几块石头,便草草了事。这些年下来,西边那条汊河差不多就废了,成了一片荒滩,大水全挤在东边这条主河道里,河床一年比一年高,河堤却一年比一年破。”
“今年这雨下得邪乎,连下了一个多月,没歇过一天。东边的堤本就年久失修,哪里守得住?”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你看那冲垮的架势,怕不是把西边老河道那点残留的土埂子也给彻底冲垮了,两条河的水合成一条,那水势,能不大吗?能不凶吗?这哪里是天灾,分明是人祸啊!”
两条合成一条!
林苏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瞬间明白了,这场灾难,从来都不单单是天灾。这是长期水利失修、人为导致河道功能退化后,累积的必然恶果!封建王朝末期,官僚腐败丛生,财政空虚,那些维系国计民生的基础水利工程,早已形同虚设,甚至成了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渊薮。每年下拨的治河银子,层层克扣,到了地方,能真正用在河道上的,不过十之一二。河床年年淤积,河堤年年破败,统治者们视而不见,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直到一场超常降雨来临,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几十年欠下的“生态债”,以最残酷的方式,一次性清算在底层百姓身上。
“多谢老人家指点,您说的这些,对我们至关重要。”林苏郑重地向老人行了一礼,这份感谢发自肺腑。老人的话,为她揭开了灾难的真相,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做些什么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