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老人,林苏不再停留,带着众人继续向前勘察。她的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处残破的村落、每一处地势的起伏、每一处水源的远近,脑海中如同装了一幅精密的舆图,不断标记、分析、筛选。
“铮哥哥,婉娘姐姐,你们看那边。”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林苏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指向东南方向的一片区域,“那里,地势相对较高,比我们刚才的土坡还要高出两三尺,虽然房屋也倒塌了不少,但根基都还在,且房屋分布相对集中。最重要的是,你们看那片树林旁边,隐约有泉水流出,那是未被污染的山泉,而且此地背风向阳,不易滋生疫病。”
严婉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片区域确实比周边地势要高,房屋虽塌,却还能看出大致的村落轮廓,只是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她不禁有些疑惑:“曦曦,那里房子都塌成那样了,怎么还能住人?咱们不如找块平整的空地,重新搭建窝棚,反倒干净些。”
“姐姐有所不知。”林苏摇了摇头,思路清晰得如同早已盘算多时,“房子塌了,但地基还在,还有不少可用的砖石和梁木,这些都是现成的建材。我们现在有上千灾民,人力就是最大的资源。与其在低洼处平地起窝棚,浪费人力物力,不如利用这些现成的废墟,省时省力,还更坚固。”
她条分缕析地解释道:“第一,这里地势高,比周边高出不少,就算后续再下大雨,也能有效防范次生洪水,不会被再次淹没。第二,房屋集中,便于我们统一规划管理,划分出居住区、公共活动区、物资存放区,甚至可以腾出两间相对完好的房屋,作为简单的诊疗区和议事点,安保也方便布置。第三,有清洁的山泉水源,这是灾后防疫的关键,没有干净的水,就算有粮食,也容易引发痢疾、瘟疫,到时候死伤会比洪水更严重。第四,利用废墟清理出的砖石木料,我们可以更快地搭建起比窝棚更坚固耐久的临时住所,等后续稳定了,还能逐步修复成半永久性的房屋,让灾民有个真正的家。”
她的目光转向梁圭铮,语气斩钉截铁:“圭铮,你立刻带两名护卫回去,从安置点的‘抢险片’里,抽调一半人手,让那位抢险头目带着,先来这里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再全面评估废墟情况——哪些建筑是危房,必须彻底拆除;哪些墙体还能利用,加固后便可暂用;哪些梁木砖石完好,分类堆放起来备用。务必尽快拿出初步的清理方案。”
“好!”梁圭铮毫不犹豫地应声,他早已对林苏的谋划心服口服,转身便要动身。
“等等。”林苏叫住他,补充道,“告诉抢险头目,清理时若发现遇难者的遗骸,务必妥善掩埋,挖深坑,撒上石灰,避免污染水源。遇到幸存的百姓,就说我们在这边建安置点,让他们先去临时据点汇合,等候迁移。”
“我记下了。”梁圭铮点头,带着护卫快步离去。
林苏又转向严婉娘,语气柔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姐姐,烦请你也回去一趟,和那位账房头目商议,将我们剩余的粮食、药品和物资,重新做一份详细的规划。一旦这里初步清理出来,就要立刻准备迁移部分灾民过来,建立新的、更稳固的安置点。迁移时,要优先安排体弱的老人、孕妇和带幼儿的家庭,他们在临时据点条件艰苦,经不起折腾。”
严婉娘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她看着林苏,轻声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可以住宿的房屋,最好集中方便管理’?”
“对。”林苏重重点头,目光望向那片废墟,眼神坚定而明亮,“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施粥救急的初级阶段。必须尽快让灾民从‘难民’的状态,过渡到‘灾后重建者’的角色。给他们一个相对稳定的落脚点,让他们亲手参与到清理废墟、搭建房屋、重建家园的过程中,他们才会有盼头,有心气,才不会再被绝望吞噬。人心稳了,秩序才能长久维持,我们也才能腾出手来,去解决更根本的问题——比如,如何应对那‘两条合成一条’的暴虐河道,如何让这条母亲河,不再成为吞噬家园的猛兽。”
她的谋划,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赈济救灾,而是指向了长远的灾后重建、人心凝聚,甚至隐隐包含着对这腐朽不堪的水利体系、对这吃人的封建制度的无声挑战。
一行人继续在这片区域勘察,林苏的脚步沉稳而坚定,每到一处,都仔细观察地形、水源、建材情况,在心中不断完善着新安置点的规划。哪里挖茅厕,必须远离水源和居住区五十步以上;哪里设灶台,要选在背风处,避免炊烟扰民;哪里堆物资,要选在地势高、易看守的地方……一个个细节,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
身后,临时安置点的炊烟袅袅升起,人声虽弱,却已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充满了生机的忙碌声响。前方,那片残破的村落,在林苏的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处充满希望的新据点。
晨曦微露,带着水汽的冷风扫过新建的安置点。这片由废墟清理而出的高地,虽已搭起成片临时棚屋,却难掩空气中弥漫的焦虑。林苏踩着尚未干透的泥地巡查,目光掠过一张张刚从饥饿边缘缓过劲的脸,心中警铃大作。
昨日还麻木无神的青壮们,此刻已恢复些许气力,眼神里多了几分焦灼的探寻。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棚屋角落,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手指却不约而同地指向东南方向。那里地势高耸,洪水几乎未曾波及,几座青砖黛瓦的宅院轮廓分明,甚至有袅袅炊烟悠然升起,与这边废墟上的狼狈破败形成刺眼的对比,像一根尖刺扎在每个灾民心上。
“四妹妹,打探清楚了。”梁圭铮快步走来,面色凝重,“那片宅子是本县最大的几家乡绅富户——王家、刘家、张家还有老秀才李家。他们的宅院砌了高墙,粮仓建在地势最高的后院,据说丝毫未被水淹。洪水来时,他们就紧闭大门,家丁护院持械守在墙头,但凡有灾民靠近,不是呵斥就是驱赶,下手极重。”
“有余粮……就在那里。”林苏望着那片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宅院群,眉头拧成了疙瘩。前世所学的伟人思想在脑海中清晰浮现——阶级分析与群众路线,此刻正是破局的关键。在这封建王朝的灾荒之地,阶级界限被灾难无限放大:乡绅富户凭借土地与财富垄断生存资源,用高墙与棍棒构筑壁垒,试图将濒死的贫苦农民隔绝在外;而广大灾民一无所有,只能在饥饿与绝望中挣扎。这便是灾荒催化下最尖锐的阶级矛盾,也是问题的核心症结。
官府早已失联,二皇子那边杳无音信,几千张嘴的口粮撑不了几日。硬抢?对方有高墙深院和训练有素的家丁,灾民虽多却手无寸铁,强攻必然死伤惨重,且落下“流寇”罪名,后患无穷。乞求?那些人若有半分怜悯之心,何至于见死不救,紧闭门户?
林苏当机立断,召集了核心骨干——梁圭铮、严婉娘,以及三位临时任命的“片首”:抢险头目赵虎(昨日带头清理废墟的壮汉)、账房头目周先生(曾在富户家管过账的中年文士)、巡查头目孙二郎(本地村民,机灵通透,熟悉乡邻情况)。
众人围在临时搭建的木板桌旁,林苏开门见山,抛出了迫在眉睫的困境:“大家都看到了,那边宅子里藏着粮食,而我们这里几千张嘴,最多再撑两日就会断粮。官府指望不上,二皇子那边毫无消息。硬抢,死伤必重且名不正言不顺;乞求,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帐篷内一片死寂,只有屋外传来的孩童啼哭声隐约入耳。周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破眼镜,犹豫着开口:“或许……可以试着去‘借’?我们立下字据,承诺灾后按数偿还,甚至愿意支付利息?”
“周先生太天真了。”严婉娘摇头叹气,“他们若是肯借,洪水初至时便该伸出援手,何至于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在门外?”
赵虎一拳砸在木板桌上,怒目圆睁:“这些为富不仁的东西!占着满仓粮食,看着乡亲们活受罪!实在不行,我们就拼了!”
林苏静静听着众人的愤怒与无助,待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家说得都对,他们绝不会心甘情愿拿出粮食。所以我们既不能‘借’,也不能指望他们发善心。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不得不给,或者说,让他们觉得‘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要做到这一点,靠的不是刀剑,而是‘理’与‘势’。”
“何为理?‘救灾恤邻,守望相助’是天理人情,更是朝廷明面上提倡的德行。乡绅富户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灾年囤积居奇、见死不救,是失德、失理、失人心。这便是我们站得住脚的道义根基。”
“何为势?势在人多。但这不是打架的人多,而是‘见证者’多,‘诉求者’多。我们要让所有乡邻、所有路过之人都看到,他们是如何见死不救;要让他们宅院里的下人、亲友都知道,主人家的冷漠自私。当道义与民心都站在我们这边,他们的高墙便如同纸糊。”
话音刚落,众人眼中皆露出思索之色。林苏趁热打铁,开始布置具体行动,每一步都精准契合“群众工作”的精髓,如同挥舞一把无刃之剑,直指问题核心。
“孙二郎,”林苏看向巡查头目,“你带上三个本地口音重、机灵嘴甜的灾民,乔装成捡柴禾、寻失散亲人的样子,去那几家宅院外围打探。记住,绝不能提借粮之事,只跟门口的家丁、挑水的仆役闲聊。”
她细细叮嘱调查要点:“要摸清楚三件事:第一,哪几家存粮最多?是王家的粮仓大,还是刘家的囤货足?第二,各家主事人的性情——王家老爷是否贪慕虚名?李家是书香门第,是否在意名声气节?张家的家丁头目有没有贪财、好色之类的软肋?第三,他们家的佃户、亲戚有没有在我们安置点里?这些信息就是我们的弹药,绝不能有半点差错。”
孙二郎眼睛一亮,立刻应声:“四姑姑放心,我这就去,保证把情况摸得明明白白!”
“李姐姐,周先生,”林苏转向二人,“你们负责组织一批人,专挑那些口齿清楚、懂情理的妇人、老者,还有家里有孩子饿得奄奄一息的灾民。切记,不可聚众闹事,更不能喊打喊杀。”
她具体安排道:“分成十几组,每组三五人,轮流到各家宅院外‘哀告’。让老人们哭诉:‘王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小孙子快饿断气了’;让妇人抱着孩子流泪:‘刘老爷,您积德行善,救孩子一条命,将来必有好报’。就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软话,让家丁听见,让墙头的护院看见,更让宅子里的主人们坐立难安。”
林苏强调舆论的力量:“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灾民不是乱民,只是求一条活路。而那些乡绅富户见死不救,是何等冷血。当名声变成千斤重担,他们自然会掂量轻重。”
“圭铮,你的身份是关键。”林苏看向永昌侯府的长孙,“你立刻亲笔写四份拜帖,以‘奉二皇子之命协助救灾’的名义,分别拜访李家老秀才和王家老爷——这两家,一家重名,一家重利,是最有可能突破的对象。”
她教给梁圭铮谈判策略:“见面只谈‘共商救灾善举’,不提征粮,只说‘请乡贤表率’。给他们戴高帽:‘李老先生饱读诗书,向来以仁心教化乡邻,如今灾荒当头,您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万千生民’;跟王家老爷讲利害:‘王老爷,您家大业大,若是灾情失控,流民变流寇,您这高墙能守几日?协助我们安民,是实打实的功绩,将来二皇子奏报朝廷,必有嘉奖。可若是因吝啬激起民变,到时候朝廷追责,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苏补充道:“私下里可以暗示,只要肯出粮,我们就公开为他们扬名,让全县人都知道他们的善举。同时,若安置点里有他们的佃户或亲戚,可让这些人一同前往劝说,用亲情乡情打动他们。”
“赵虎,你这边加快推进安置点建设。”林苏看向抢险头目,“组织青壮清理废墟、搭建更坚固的棚屋,再挖几条排水沟渠,防止后续降雨积水。”
她抛出关键激励:“你跟大家说清楚,凡是参与劳作的,除了每日两顿粥饭,家里老人孩子还能优先获得后续从乡绅那里‘募捐’来的救济粮。让大家明白,争取粮食不仅是为了别人,更是为了自己和家人。”
这一步棋,巧妙地将灾民的切身利益与“让乡绅出粮”的目标绑定。众人不再是被动等待救济的受害者,而是为自己生存奋斗的参与者,凝聚力与行动力瞬间提升。
“最后,”林苏总结道,“等孙二郎摸清情况,我们就集中力量突破最薄弱的一家。若是李家老秀才在意名声,就多让读书人、老者去劝说,强调‘书香门第的仁心’;若是王家老爷贪利,就重点讲朝廷嘉奖的好处。”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只要有一家肯打开粮仓,哪怕只是拿出一部分粮食,我们就立刻大张旗鼓地宣传。在安置点门口立一块木牌,写上‘仁义乡绅李公(或王公)捐粮千石,救济万民’,让所有灾民都去感谢他,让周边乡邻都知道他的善举。”
“到时候,其他几家就会陷入两难:不捐,便是失德失理,被人唾骂;捐了,还能落个好名声。榜样的力量足以打破僵局,让粮食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帐篷内鸦雀无声,众人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迷茫与愤怒,取而代之的是豁然开朗与坚定。周先生捋着胡须,由衷赞叹:“四姑娘此计,不费一兵一卒,却能以理服人、以势压人,实在高明!”
赵虎握紧拳头:“俺懂了!这不是去抢,是让他们不得不给!俺这就去组织大伙儿干活,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是只会哭求的软骨头!”
梁圭铮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敬佩:“四妹妹,你这法子,圭铮受教了。原来不用刀剑,也能打赢这样的硬仗。”
李婉娘望着林苏,眼中闪烁着泪光与希望。
“不是我有本事,是大家团结起来才有力量。”林苏摇摇头,目光望向远方那些紧闭的宅门,深邃而坚定,“我们不是去乞求怜悯,而是去争取本该属于百姓的生存权利。当千千万万的灾民拧成一股绳,当道义与民心都站在我们这边,再坚固的高墙也挡不住求生的意志,再冷漠的人心也会被大势所趋。”
日出东方,金色的阳光洒在安置点的棚屋上,也照亮了灾民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林苏的策略,如投石入湖,激起了层层涟漪,却也搅动了水底的暗流。
道义的压力、舆论的声势,再加上梁圭铮以永昌侯府长孙和二皇子属吏的身份登门拜访,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害,终于撬开了几家高门大户的门缝。
最先松口的是李家老秀才。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儒生,一辈子最重“乡贤”名声,经不住灾民的哀告和梁圭铮的点拨,咬着牙打开了粮仓一角,捐出了五百石粮食。梁圭铮依诺,让人在安置点门口立起一块木牌,大书“乡贤李某,仁心济世,捐粮五百石”,引得灾民纷纷称颂。紧接着,家底殷实却胆小怕事的王家也松了口,捐出三百石粮食,只求换得一个“保境安民”的好名声。这近千石粮食,如同雪中送炭,暂时缓解了安置点的断粮危机。
然而,并非所有乡绅都愿意束手就擒。
第二拨人,以精于算计的刘家为首,心思活络得很。他们既不愿被舆论架上“为富不仁”的火刑架,又不甘心将粮食白白交给林苏,让她收拢民心。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在离林苏安置点不过半里地的高坡上,也搭起了粥棚,竖起“刘氏粥厂,赈济乡邻”的大旗。他们熬的粥,确实比林苏这边的稠上几分,只是规矩森严:只赈济自家佃户、宗族亲眷,或是那些愿意对刘家感恩戴德、俯首帖耳的灾民。领粥前,还要在名册上画押,俨然是一笔需要日后加倍偿还的“恩情债”。他们打着救济的幌子,实则在分割灾民,培植私恩,妄图抵消林苏那边“统一组织”带来的凝聚力。
更有第三拨。
更有第三拨人,以蛮横霸道的张家为首,堪称铁石心肠的守财奴。他们任凭灾民在门外哭断肝肠,任凭梁圭铮的拜帖送了一次又一次,依旧大门紧闭,高墙之上,家丁护院手持棍棒,戒备森严,连一丝怜悯的缝隙都不肯留。
局面,顿时变得微妙而复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最棘手的麻烦,悄然在李婉娘负责的粥棚里滋生。
随着粮食压力稍缓,领粥的队伍里,渐渐混入了一些异样的面孔。这些人面色红润,身强力壮,全然没有灾民的饥馑之色。他们领到粥后,不急着下咽,反而东张西望,眼神闪烁,甚至故意将滚烫的粥碗打翻在地,任那点来之不易的米粥混进泥土。更有甚者,只喝一口,便故作嫌弃地啐在地上,对着维持秩序的妇孺和李婉娘,发出刺耳的嬉笑声。
“哎哟喂,这就是熬的仁义粥啊?稀得能照见人影,喂猫都嫌淡!”
“走走走,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还是刘家老爷的粥实在,管饱!”
“一群娘们儿家管事,能成什么气候?依我看,这粮食怕是都被她们自己贪墨了吧!”
污言秽语,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严婉娘浑身发抖。星辞和几位帮忙的婆子气得眼眶发红,上前理论,却被那些人推搡呵斥,愈发嚣张。一时间,粥棚前秩序大乱,真正饥肠辘辘的老弱妇孺被挤到外围,捧着空碗,敢怒不敢言。
梁圭铮闻讯,带着护卫匆匆赶来,见状勃然大怒,拔剑出鞘就要驱赶这些捣乱者。
“住手。”
林苏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及时止住了他。
她缓步走来,冷眼看着那几个嬉皮笑脸的汉子——他们眼神里的挑衅和刻意,瞒不过她的眼睛。这分明是那些不肯开仓的顽固派,或是另立粥棚的刘家派来的人,目的就是搅乱她的安置点,败坏她的名声,让灾民离心离德。
她的目光掠过地上被泼洒的粥水,那混着泥土的痕迹,刺眼得让人心疼。再看向周围的灾民,他们脸上的沉默里,藏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动摇。
人心,是最容易被搅乱的。若今日不能将这股歪风压下去,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林苏没有斥责,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多看那些捣乱者一眼。她径直走到沸腾的粥锅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弯下腰,从脚边的地上,抓起了一把混合着沙砾和碎草的干土。
土块粗糙,硌得手心发疼。
然后,她直起身,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将这把土,稳稳地、均匀地撒进了那口冒着热气的粥锅里!
“啊!”严婉娘失声惊呼,脸色煞白,“曦曦,你这是做什么?”
“四妹妹!”梁圭铮也愣住了,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灾民们更是目瞪口呆,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那些原本嬉皮笑脸的捣乱者,也瞬间收了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林苏拿起长柄铁勺,伸进粥锅,缓缓搅动。木柴噼啪燃烧,火光映着她平静的侧脸。勺子划过之处,泥土与米粥渐渐融为一体,原本清亮的粥汤,变得浑浊起来,甚至能看到细小的沙粒。
她的动作,沉稳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圣的仪式。
搅了片刻,她停下动作,盛起一勺浑浊的“泥土粥”,举到眼前。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几个脸色开始变幻的捣乱者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每个人的心湖,清晰得字字入耳:
“粮食,是救命的东西。”
“每一粒米,每一勺粥,都是乡亲们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活命希望。”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刺穿了那些人的伪装:
“有人不稀罕这口活命粮,觉得可以随意糟蹋,拿来取乐,拿来搅乱人心。”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好。”
“从现在起,凡是来我这粥棚领粥的,都是真正需要它活下去的人。”
“真正饿到极致的人,不会嫌弃粥里有土——观音土尚且有人咽下去求生,何况这只是沾了点尘土的米粥!”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个捣乱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觉得这粥脏,不能吃的,”她抬手,指向刘家粥棚的方向,“大门在那边,请自便。去喝你们觉得‘实在’的粥,不必在这里浪费粮食,也不必在这里装模作样,丢人现眼!”
话音落下,她将那勺泥土粥,缓缓倒回锅里,动作从容,神色自若。
全场死寂。
风吹过粥棚的布帘,发出哗啦的声响,却无人言语。
那几个捣乱者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青一阵紫一阵,如同调色盘。他们是奉命来搅局的,是来寻衅滋事的,可他们何曾想过,林苏会使出这样一招?他们根本不饿,让他们喝这混着沙土的粥,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继续闹?
眼前这少女的眼神太冷,太硬,那眼神里的道义与决绝,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周围的灾民,看他们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愤怒——这些人,竟然在糟蹋救命的粮食!
他们成了众矢之的。
“呸!什么玩意儿!”一个捣乱者终于扛不住了,狠狠啐了一口,不敢再看林苏的眼睛,狼狈地转身挤出了人群。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低着头,灰溜溜地跟着跑了。
捣乱者一走,粥棚前的气氛,瞬间为之一肃。
滥竽充数的人,也悄悄溜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真正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灾民。他们看着锅里那碗浑浊的粥,眼神里没有了猜疑,没有了躁动,反而多了一丝沉甸甸的共鸣。
是啊,观音土都能吃,这点土算什么?能活下去,就够了。
领粥的队伍,重新排起,依旧漫长,却井然有序。每个人接过粥碗时,都小心翼翼,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连碗底的最后一滴,都要用舌头舔干净。
严婉娘看着眼前的景象,再看向神色平静的林苏,心中的震撼,如惊涛骇浪般翻涌。她终于明白,对付这些宵小之辈,有时仁义道德未必管用,反而是这种近乎自损、却直指人心的狠招,最能廓清迷雾,筛出真心。
林苏拍了拍手上的土灰,走到李婉娘身边,低声道:“姐姐,粥继续发。土,可以少放一点,做个样子就行。”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坚定,“但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容不得丝毫浪费和亵渎。”
她又看向梁圭铮,眼神锐利:“圭铮,盯紧那些另起炉灶的粥棚,还有张家那扇紧闭的大门。他们今天能派人来捣乱,明天就可能耍更阴狠的手段。我们要加快安置点的建设,加固棚屋,挖好排水沟,把医疗区和物资区的守卫再加强些。”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那些默默喝粥的灾民,语气郑重:“最重要的,是让绝大多数灾民的心,牢牢系在我们这里。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在施舍,是在和他们一起,活下去。”
梁圭铮重重点头,眼中满是敬佩:“四姑姑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安置点的棚屋上,给那浑浊的粥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闷热的空气里,雨水的气息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乌云低垂,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悬在头顶,风卷着水汽掠过安置点,带来一股潮湿的腥气。
林苏心里隐隐不安,特意寻来那位见识过大灾的老大爷。老人眯着眼望了半晌天,眉头拧成了疙瘩,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姑娘,看这天色,云脚沉得很,风里带着河腥气,怕是不出两三日,就有一场大雨。咱们这刚搭起来的窝棚,苫的都是茅草,经不住连番雨水泡啊!一旦漏了,夜里潮冷,孩子们和老人怕是要病倒。这灾年里,病了,可就难活了。”
严婉娘也急得团团转,她刚从窝棚区回来,裙摆上还沾着泥点:“曦曦,眼下人手都扑在清理废墟、打房屋地基上,那是长远的营生,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大雨说来就来,得赶紧让大伙儿有个能遮风挡雨、不漏不潮的地方!不然,好不容易稳住的人心,怕是又要乱了。”
漏雨,从来都不只是湿冷难受那么简单。在这灾荒之地,灾民们本就食不果腹、身体虚弱,一旦被雨水浸泡,风寒、痢疾、瘟疫便会接踵而至,那会是比洪水更可怕的劫难,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苏的脑子飞速运转,前世见过的现代救灾帐篷跃然眼前——轻便的钢架,防水的帆布,几个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搭起一个能容纳十数人的庇护所。可这里是封建末世的灾区,哪来的防水帆布?哪来的轻便钢架?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梁圭铮,他出身将门,见多识广:“铮哥哥,你常年随父兄在外,可知军中或行旅所用的营帐,有没有那种能快速搭建、又能防雨的?不用太大,容得下三五口人就行。”
梁圭铮皱着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四妹妹,军中的制式大帐,倒是坚固防水,可那都是用厚牛皮、油毡做的,支架也是沉重的铁木,造价昂贵得很,咱们现在根本筹措不到。寻常行旅用的油布小帐,倒是轻便些,可防水效果一般,遇上瓢泼大雨照样漏,而且这灾区里,哪有那么多油布可用?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牛皮、油毡、油布……这些都是需要耗费大量财力物力才能制成的“稀罕物”,对于眼下一穷二白的安置点来说,无异于镜花水月。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林苏不甘心,她信步走到废墟旁,目光扫过那些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房屋残骸。有些房顶的茅草和瓦片早已被卷走,只剩下歪斜的木椽,孤零零地指向天空。几个妇人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相对完整的竹席、草帘,还有些人从大户人家的废墟里,拖出了几床被水泡过、却还没完全腐烂的厚重帐幔和被褥。
看着这些零零散散的物料,林苏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没有现代的防水布,难道就不能用土法子,分层叠加出防水的效果吗?
她立刻让人去叫抢险头目赵虎,又找来了几个在灾民里打听出的、当过木匠和篾匠的汉子,再让严婉娘唤来几位手巧、擅长缝补编织的妇人。众人围拢过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林苏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单的三角形,声音清亮,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大家听我说,咱们现在要做一种‘快速防雨棚’,不用费太多力气,就能挡住大雨!”
她一边画,一边细细讲解,将现代帐篷的核心原理,拆解成灾民们能听懂、能做到的土方法:
“第一步,先搭骨架!不用搞那些复杂的,就用咱们从废墟里捡来的木棍、竹竿,搭成最简单的‘人’字形,或者一面坡的样子就行!两头用大石头压实,或者往土里埋深一点,固定牢了,别让风吹倒!这一步要快,要轻便,一人就能搭起来!”
“第二步,铺第一层,我叫它疏水层!就用咱们能找到的最密实的材料,竹席、厚草帘、编得紧的芦苇席,都行!把这些东西铺在骨架上,一定要铺平整,边缘要往下垂,这样雨水落下来,就能顺着席子往两边流,不会积在棚顶上!”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铺第二层,隔水层!”林苏加重了语气,眼睛亮得惊人,“咱们没有油布,但是咱们有别的!那些泡过水但还能用的厚棉被、旧帐幔,还有大家穿不了的旧衣服,都可以拿来用!把这些东西一层一层铺在疏水层上面,越厚越好!如果能找到一点桐油、猪油,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抹在这些布料的接缝处和表面,防水效果会更好!就算没有油也没关系,把布料尽量铺严实,减少缝隙,也能挡住大部分雨水!”
“第四步,铺第三层,压覆层!最后,再在隔水层上面,盖一层席子,或者把找到的旧渔网、用草绳编的网罩上去,用绳子牢牢绑在骨架上!这一层的作用,就是防止大风吹过来,把中间的隔水层掀跑!”
她放下树枝,用手比划着棚子的样子:“这棚子不用搭得太高,能让人坐着、躺着就行,重点是棚顶一定要有坡度!雨水顺着坡度流下去,才不会积在上面,把棚子压塌!还有,铺材料的时候,接缝的地方一定要重叠着铺,像鱼鳞一样,这样雨水才不会从缝里渗进去!”
众人听得入了迷,起初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不就是把家里盖东西、防潮的法子,挪到搭棚子上了吗?不过是更讲究层次,更讲究坡度,听起来简单得很,却处处透着门道!
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迟疑着开口:“姑娘,这法子倒是好,可那被褥帐幔,也是金贵东西,咱们这里人这么多,怕是不够用啊……”
“不够就用多层草席凑!”林苏立刻补充,思路愈发开阔,“中间的隔水层,不一定非要用布!咱们还能找什么?结实的树皮内层,刮掉烂肉的皮革边角料,甚至是厚厚的干苔藓,都能夹在两层席子中间!咱们的目的,不是要做一个永远不漏雨的屋子,只是要撑过接下来的大雨,让大家有个相对干爽的地方躲一躲!只要能挡住八成的雨,就能保住大伙儿的命!”
“对!就是这个理!”人群里,一位老篾匠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喊道,“俺还能给这棚子加个巧思!把竹子剖开,打通竹节,做成长长的水槽,接在棚子的檐下,把雨水引到咱们挖好的排水沟里!这样一来,雨水就不会积在棚子边上,泡烂地基了!”
“好主意!”林苏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就这么办!赵虎,你带抢险队的人,全力去砍竹子、捡木棍,负责搭骨架和做竹水槽!各位叔伯婶娘,你们负责收集材料,缝补那些旧被褥帐幔,编织草帘,把三层材料都准备好!咱们先搭几个样板出来,让大家看看效果,然后立刻推广!”
一声令下,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没有谁喊累,也没有谁抱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干劲。他们手里的物料虽然简陋,却因为有了清晰的方向,变得充满了力量。
没过多久,第一个按照“三层法”搭成的简易防雨棚,就歪歪扭扭地立在了安置点的空地上。这棚子看着粗糙,却透着一股巧劲。林苏让人端来几桶水,从高处泼下去,模拟瓢泼大雨。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水流落在棚顶上,顺着倾斜的席子往下滑,大部分雨水都被挡在了外面,只有极少数的水珠,从缝隙里渗了进来,棚内的地面,竟基本保持着干爽!
比起之前那些一淋雨就漏的茅草窝棚,这效果简直好得超乎想象!
“成了!真的成了!”严婉娘惊喜地拍手,眼眶微微发红,“这下好了,大伙儿再也不用怕下雨了!”
林苏抬头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色,果断下令:“所有人听着,立刻按照这个法子,全力赶工!砍竹子的砍竹子,编席子的编席子,搭棚子的搭棚子!务必在大雨来临之前,让安置点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能有一个能躲雨的角落!”
一声令下,整个安置点都沸腾了。
男人们扛着木棍竹竿,穿梭在废墟和树林之间;女人们坐在地上,飞针走线,将破旧的被褥缝合成一块块厚实的“隔水布”;老人们则帮着打下手,整理物料,指导孩子们如何固定棚子的边角。
古老的民间智慧,与现代的应急理念,在这片饱经劫难的土地上,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一场与时间赛跑的“防雨棚”大会战,就此热火朝天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