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日头偏西,将幽谷南墙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墙外新挖的壕沟上,像一道沉默而巨大的伤口。墙头值守的哨兵刚换过一班,新上来的汉子们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将猎弓和几支珍贵的铁镞箭小心地放在触手可及的垛口后,目光不敢有丝毫懈怠地投向南方山口方向。
赵铁柱没有待在相对暖和的藏兵洞,而是像根钉子一样,钉在南墙正中的了望木架上。他身上的皮甲绑得结实,腰间斜挎着一把从胡驼子交易中换来的、刃口雪亮的腰刀,手里拄着一杆长矛,矛尖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寒光。他的脸被寒风刮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一眨不眨地盯着山口那片被枯树和乱石遮挡的拐角。
墙下,背风处架起的几口大铁锅里,雪水早已烧开,此刻只是用小火维持着滚沸,白茫茫的水汽蒸腾起来,又被寒风迅速扯碎、吹散。几个负责烧水的妇人缩着脖子,时不时用长柄木勺搅动一下锅底,防止结底。她们的眼神不时瞟向墙头,里面装着满满的恐惧和担忧。
整个幽谷,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绷到极致,只等那一声令人心悸的崩响。
“赵头儿!”了望塔上负责观望的哨兵突然压低了嗓子,声音却带着刺耳的紧绷,“山口!有动静!”
赵铁柱浑身肌肉骤然一紧,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已经顺着木架旁的绳梯滑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墙头,抢到哨兵旁边,夺过他手里的单筒“千里眼”。
镜头里,山口拐角处的枯树林边缘,几个模糊的黑影正在快速移动!不是野兽,是人!他们猫着腰,借助乱石和树干掩护,正朝着幽谷方向窥探、接近!人数不多,约莫五六个,衣着杂乱,但动作间透着一股亡命徒特有的利落和谨慎。
“是探马!马阎王的先锋斥候!”赵铁柱放下千里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而清晰,“终于来了。”
他没有立刻下令攻击。距离还远,超过一百五十步,猎弓的准头和威力都有限。他在等,等这些人再近些,进入一百步,甚至八十步的有效射程。
墙头上气氛瞬间凝固。所有值守的弓手都悄然握紧了弓,搭上了箭(大多是木箭),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矛手们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垛口后,只露出眼睛。传令兵攥紧了代表“敌袭”的红色小布旗,只等赵铁柱挥手。
那五六个黑影显然极其老练。他们并不急于冒进,走走停停,不断观察地形,寻找掩体。其中一个似乎是指挥,打了个手势,其余几人立刻散开,呈一个松散的扇形,继续向前摸来。
一百二十步……一百一十步……
赵铁柱的手缓缓举起。墙头所有弓手,将弓弦拉至半满。
一百步!
“放!”赵铁柱的手猛地向下一挥!
“嘣!嘣嘣!”
七八张猎弓几乎同时震响!七八支箭矢(大多是削尖的木杆)离弦飞出,划着略显无力的弧线,朝着百步外的几个黑影攒射过去!
箭矢落地,发出“噗噗”的闷响,大多扎在了空地上或树干上,激起一小片雪沫。只有一支箭,似乎碰到了一个黑影的胳膊,那人身体猛地一歪,踉跄了一下,随即被同伴拖到一块大石后面。
“准头太差!”赵铁柱心中暗骂,但脸上毫无表情,“弓手队,自由散射,压制他们!别让他们再往前!”
稀疏的箭矢继续飞出,虽然难以造成致命伤害,但确实让那伙探马不敢再轻易露头前进。他们躲在大石和树干后,也取下背上的弓箭进行还击。他们的弓似乎更强,箭矢破空声更尖利,准头也更好,有几支箭甚至“夺夺”地钉在了墙头的木板上,惹得几个新兵一阵低呼。
“低头!稳住!”赵铁柱厉声喝道,“他们人少,不敢硬冲!耗着!”
双方隔着百步距离,展开了零星而压抑的对射。墙头居高临下,有掩体,但弓弱箭劣;探马灵活隐蔽,弓强箭准,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一时间竟僵持住了。
然而,这种僵持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山口拐角处,尘头再起!这次不是几个黑影,而是一股黄褐色的“潮水”,顺着山路,漫了过来!
那是人,很多很多人!衣着破烂,步履蹒跚,被身后隐约可见的、挥舞着刀枪皮鞭的身影驱赶着,哭喊着,踉跄着向前涌来!是流民!被马阎王驱赶作为前驱和肉盾的流民!粗粗看去,不下五六十人!
而在这些流民身后,约三十步的距离,真正的马匪主力开始现身。他们排成松散的队形,大约三四十人,其中七八个身上反射着金属的冷光——是披甲者!他们不急不缓地跟着,如同驱赶羊群的狼,目光残忍而戏谑地投向幽谷的围墙。
墙头上的气氛瞬间变了。面对几个探马,大家还能稳住心神。但眼前这黑压压涌来的人群,以及人群后那些明显更凶悍的匪徒,带来的压迫感是截然不同的。一些新兵的脸色开始发白,握武器的手心渗出冷汗。
“都给我站稳了!”赵铁柱的吼声如同炸雷,在墙头回荡,“看见后面那些拿刀的吗?他们才是狼!前面这些,是被狼咬着的羊!弓手听令,目标——流民身后三十步,匪徒队列!抛射!给我射!”
他必须做出决断。绝不能任由流民填平壕沟、靠近围墙。但直接射杀流民……心理负担太大,也非他所愿。唯一的办法,就是隔着流民,打击后面的驱赶者,试图打乱他们的阵脚。
弓手们咬着牙,将弓抬高,瞄准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匪徒身影,松开了弓弦。这一次,七八支箭高高抛起,划过一道弧线,越过哭喊的流民头顶,落向后面的匪群。
效果寥寥。距离超过一百二十步,又是抛射,准头几乎靠运气。只有一两支箭似乎造成了些许混乱,但很快平息。
流民群越来越近,已经冲到了距离壕沟不到六十步的地方!哭喊声、求饶声、匪徒的呵骂和鞭打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慌意乱的声浪,冲击着墙头每一个人的耳膜。
“赵头儿!怎么办?!”一个弓手小头目急声问道,声音发颤。
赵铁柱额头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越来越近、面容凄惶的流民,又看了看他们身后那些好整以暇、仿佛在看戏的匪徒。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滚木组!准备——”他举起右手,正要挥下。
就在这时——
“嗖——砰!”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幽谷西侧的山林中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一团并不显眼、但位置奇特的灰色烟迹!
那是周青侦察队约定的紧急信号!西边有重大变故!
赵铁柱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墙头上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西边。
几乎在同一瞬间,南边匪徒的后队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头目模样的人聚在一起,似乎在快速商议什么,还不时抬头看向西边天空——那里,灰色烟迹正在缓缓消散。
紧接着,一个令旗挥动。正在驱赶流民前进的匪徒们,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将流民向两侧驱散,而不是一味逼向壕沟。
流民们似乎也感觉到了压力的变化,哭喊声稍歇,茫然地停在原地,有些机灵的已经开始悄悄往山路两侧的树林里钻。
这是怎么回事?马匪为何突然放缓了攻势?是因为西边的信号?
赵铁柱心中疑窦丛生,但战斗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机会!他立刻改变命令:“滚木礌石暂停!弓手继续警戒,盯死匪徒头目!传令兵,立刻向主事人报告南边和西边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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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鹰嘴岩以北五里的密林边缘。
周青带着四名精挑细选的队员,伪装成进山寻猎的猎户,背着简陋的猎弓和几只冻硬的野兔、山鸡,正“恰好”与那支神秘队伍“偶遇”。
对方约二十人,果然如侦察所言,装备精良统一,清一色的灰色毛皮外袄,内衬锁子甲或皮甲,武器制式整齐,以腰刀和手弩为主,还有两人背着奇怪的、带支架的长筒状物件(周青后来才知道那叫“简易测绘仪”)。他们扎营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营地整洁有序,岗哨森严。
周青等人的出现,显然引起了对方的警惕。几乎在双方照面的瞬间,对方营地外围的两名哨兵就无声地举起了手弩,眼神冰冷地锁定过来。营地中,一个看似头领的中等身材汉子(脸被毛皮围脖遮住大半)站起身来,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视着周青一行人。
“各位爷,打扰了。”周青脸上堆起山里猎户常见的憨厚又带着些畏惧的笑容,拱手道,“俺们是北边山坳子里的猎户,追一群鹿崽子,没想到撞见各位军爷……真是对不住,对不住。”他示意了一下背上的猎物,“俺们这就走,这就走。”
那领头汉子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周青五人,目光尤其在他们的手(虎口、指茧)、步伐、以及身上看似随意实则便于发力的衣物束扎方式上停留了片刻。
“北边山坳子?”领头汉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奇怪的、略显生硬的口音,“哪个山坳?”
“就……就是黑风岭东边那个,老鸦坳。”周青随口编了个地名,脸上笑容不变,“小地方,几位军爷肯定没听过。”
“黑风岭东边……”领头汉子重复了一遍,眼神微微闪烁,“你们在这片打猎,可曾见过……规模大些的流民聚落?或者,听说这附近有什么……特别的产出?”
来了!周青心中警铃大作。对方果然在打听幽谷和矿藏!
“流民聚落?那可多了去了!”周青装作苦恼地挠头,“这年头,到处都是逃难的。不过规模大的……没太注意。咱猎户只管山货,不管人事。特别的产出?除了些皮子、山货,还能有啥?”他一脸茫然。
领头汉子盯着周青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周青努力维持着那种底层猎户面对“军爷”时特有的、混杂着敬畏、讨好和一丝疏离的表情。
“你们……”领头汉子正要再问什么。
突然,他身后一名负责了望的队员疾步走来,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几句,同时手指隐秘地指向东南方向——那是幽谷南墙的大致方位。
领头汉子脸色未变,但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再次看向周青时,那目光里已没了丝毫试探,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了然?
“猎户?”领头汉子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追鹿崽子,能追到鹰嘴岩北五里?脚程不错。”
周青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对方起了疑心,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讪笑道:“军爷见笑了,鹿没追着,倒差点迷了路……”
“迷路?”领头汉子打断他,声音更冷,“那就别乱跑了。这山里,不太平。”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南边,“尤其是最近。回去吧,告诉你们‘坳子’里管事的人,有些东西,不是你们该碰的,有些地方,也不是你们该占的。趁早……挪个窝。”
这话几乎已经挑明了!周青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对方不仅猜到了他们来自幽谷,甚至还带着某种警告甚至威胁的意味!
“军爷……您这话,俺们听不懂啊……”周青继续装傻。
“听不懂最好。”领头汉子不再看他,转身对部下吩咐,“收拾东西,一刻钟后拔营。”然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周青听,“东边那伙蠢货动手了……也好,先让他们碰碰钉子。我们……换个地方看戏。”
说完,他不再理会周青等人,径直走回营地。那两名举着手弩的哨兵,也缓缓放下了武器,但眼神依旧像钉子一样钉在周青几人身上。
周青知道,再待下去已无意义,反而危险。他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俺们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带着四名队员,保持着镇定但略快的步伐,迅速退入来时的密林。
直到走出很远,确认对方没有跟踪,一名队员才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道:“头儿,他们……他们知道我们是谁!还说那些话……”
“不止知道。”周青脸色铁青,脚步不停,“他们对我们,对幽谷,甚至对马阎王的行动,似乎都一清二楚!‘换个地方看戏’……妈的,他们把我们都当成戏台上的角儿了!”
他想起临行前杨熙的叮嘱,想起对方那冰冷而笃定的眼神,想起那句“有些东西不是你们该碰的”。一股寒意,比这林间的寒风更刺骨,从他心底升起。
这支西来的神秘队伍,绝非简单的探矿者或豪强私兵。他们的目的,恐怕比抢夺矿藏更深,也更危险。
“发信号!”周青果断下令,“绿色烟迹,加灰色!表示接触失败,对方已知我方身份,且意图不明,极度危险!”
一名队员立刻取出特制的哨箭和烟火筒。很快,一支响箭带着代表复杂情况的绿灰双色烟迹,冲上了西边的天空。
几乎就在他们信号发出的同时,南边幽谷方向,也隐约传来了第一波稀疏的弓弦震动和喊杀声。
东西两边的“戏”,似乎同时拉开了帷幕。而幽谷,恰好站在了舞台的最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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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安居所内。
他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张刚刚从信鸽腿上解下的、比往常更小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并非范云亭的,而是一种他更熟悉、也更令他心悸的笔迹。内容只有寥寥数字:
“西林卫已抵近,意在矿,亦在观势。东匪不足虑,彼等或为驱狼吞虎之策。汝之任,确保‘火种’不熄,必要时……可弃子。”
西林卫!王石安的手指猛地收紧,纸条边缘被捏得皱起。竟然是他们!难怪如此精锐,如此神秘!他们不是为范云亭效力,甚至可能……与范云亭有某种竞争或制衡关系?
“意在矿,亦在观势。” “驱狼吞虎之策。” “确保‘火种’不熄。” “必要时……可弃子。”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王石安心头。他的任务,似乎比他来时理解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冷酷。幽谷这个“火种”,到底是指什么?是杨熙这个人?是这套初具雏形的秩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而“弃子”……又是指谁?是幽谷?是杨熙?还是……他自己?
窗外,南边隐约传来的喧嚣,和西边早已消散的信号烟迹,仿佛都化作了这张小小纸条的背景音。王石安缓缓将纸条凑近炭盆,看着火舌将它舔舐、卷曲、化为灰烬。
他脸上的温和与从容,第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他走到桌边,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大,也更凶险。
而幽谷,这颗刚刚在棋盘上冒出头的“棋子”,究竟会被推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