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幽谷南墙。
值守的哨兵强忍着袭来的困意,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将目光投向墙外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空地。寒风卷过壕沟,带起细微的雪沫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
赵铁柱没有睡。他裹着皮袄,靠坐在藏兵洞内侧的阴影里,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协调。墙头每半个时辰换一次岗,暗哨的位置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这是他定下的死规矩。马匪白天的小股骚扰和叫骂没能造成实质损伤,却像苍蝇一样烦人,更消耗着守军的精神。他知道,对方在等,等幽谷松懈,等一个真正的机会。
“噗。”
一声极轻微、仿佛枯枝折断的声响,从墙外东北角约三十步的陷阱区传来。
赵铁柱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开,手已按在刀柄上。几乎同时,墙头了望塔上传来一声短促的、模仿夜枭的鸣叫——暗号,有东西触发了外围的“响铃索”。
来了。
赵铁柱无声地起身,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蹑足走到藏兵洞边缘,透过预留的观察孔向外望去。月光下,几个模糊的黑影正伏在触发陷阱的那片灌木丛边缘,一动不动,似乎在观察墙头的反应。
他们没有立刻后撤,也没有继续前进。很谨慎。
赵铁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抬手,对身边待命的传令兵做了几个手势。传令兵点头,悄然退入墙内阴影中。
墙头明哨的士兵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按照固定的路线缓慢巡逻,偶尔还打个哈欠,显得疲惫而松懈。
墙外的黑影等待了片刻,见墙头没有异动,似乎胆子大了起来。其中两个黑影开始缓缓向前蠕动,试图绕过触发陷阱的区域,从侧面更靠近围墙。他们的动作很轻,很专业,显然是老手。
就在他们爬过一片看似平坦的草地时——
“咔嗒!”
一声机簧弹动的轻响!
紧接着是“嗷”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一个黑影猛地弹起身,抱着左脚踉跄后退!他踩中了埋设在草皮下的“铁蒺藜夹”——这是老陈头带着人根据杨熙的“想法”弄出来的小玩意儿,用硬木和废铁打造,触发力道不大,但夹口有倒刺,一旦踩中,能让人瞬间失去行动能力!
“有埋伏!撤!”另一个黑影低吼一声,扶起同伴,转身就向后退。
但已经晚了。
“点火!”赵铁柱低喝。
墙头两侧,突然亮起三四支火把!不是举在手里,而是被迅速插在垛口特制的铁环上,将墙外一片区域照得通明!
与此同时,“嘣!嘣!嘣!”三张早已张好、对准这个方向的猎弓同时发射!箭矢在火光映照下划出黯淡的轨迹,射向正在狼狈后撤的黑影。
惨叫声再次响起,一个黑影背部中箭,扑倒在地。另一个拖着受伤同伴的黑影闷哼一声,肩头似乎也被擦中,但速度不减,拼命冲向远处的黑暗。
“停!”赵铁柱下令。墙头弓手立刻收弓,火把也被迅速取下熄灭,墙外重归黑暗和寂静,仿佛刚才的短暂交锋只是一场幻觉。
赵铁柱没有下令追击。穷寇莫追,尤其是夜间,地形不熟,容易中埋伏。他走到墙边,借着重新升起的月光,看向那片重归平静的野地。倒地的那个黑影已经不动了,不知是死是伤。铁蒺藜夹和血迹留在了现场。
“两个小队,从侧门出,把受伤的那个拖回来,死的也抬回来。仔细检查周围,回收箭矢和铁夹。动作要快,注意警戒。”赵铁柱沉声吩咐,“墙头戒备提升到最高,天亮前,任何人不得放松。”
“是!”
小规模冲突,短暂,激烈,以幽谷的完胜告终。但赵铁柱脸上没有半分喜色。马匪的渗透尝试从明目张胆的驱民叩关,变成了夜间精准的偷袭。这说明对方在调整策略,变得更加狡猾和难缠。而且,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一两个人的损失……
赵铁柱望向马匪营地的方向,那里只有几点微弱的篝火余光。
“耗吧。”他低声自语,语气冰冷,“看谁先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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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月色下,老鸦岭深处。
周青和两名队员像三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紧贴在一处陡峭岩壁的凹陷里,屏息凝神。下方约五十步,是一条被密林半掩的狭窄山沟,沟底有火光隐隐透出。
他们尾随那两个取补给的西林卫人员,迂回潜行了近两个时辰,才找到这里。这处营地极其隐蔽,位于两座山脊夹缝的底部,入口被茂密的藤蔓和乱石遮挡,若非亲眼看着那两人钻进去,根本无从发现。
周青将千里眼对准火光方向,调整焦距。透过枝叶缝隙,可以看到沟底平整出的一小片空地,搭着两顶低矮的牛皮帐篷。帐篷外燃着一小堆篝火,火边坐着三个人,正是白天见过的沈重和另外两名西林卫。他们似乎正在烤着什么肉,低声交谈。
但吸引周青注意的,是帐篷旁边堆放的东西。那不是行李,而是几块大小不一、在火光下泛着暗沉光泽的石头——矿石标本。旁边还放着几个皮袋,以及一些他叫不上名字、但看起来就很精密的金属工具:小锤、凿子、镊子,还有一个带刻度的、像圆规又像尺子的奇怪物件。
沈重拿起一块矿石,凑到火边仔细观看,又用手里的小锤轻轻敲击边缘,侧耳倾听声音。另一人则在一个皮面上记录着什么。
他们在分析矿石。而且看起来,很专业。
周青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西林卫对矿藏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预估。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勘探或破坏,他们是在系统性地评估价值、研究特性。这意味着,他们背后的势力,对这片区域的矿产志在必得,而且有长期开发和利用的计划。
幽谷,正好挡在了这条路上。
就在这时,沟口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又两个西林卫队员回来了,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皮囊。其中一人走到沈重身边,低声汇报了几句。沈重点点头,指了指堆放矿石的地方。那两人将皮囊放下,解开,倒出里面的东西——是更多的、不同颜色和质地的矿石碎块,还有几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粉末状物质。
周青认出其中一种粉末,颜色暗红,像是……研磨过的朱砂?还是别的什么矿物?
沈重拿起一包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起一点,在火光下仔细观察。他转头对记录的人说了句什么,记录者立刻在皮卷上飞快地书写。
他们在测试矿物成分。
周青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每多待一刻,被发现的危险就增加一分。他缓缓收回千里眼,对两名队员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三人如同来时一样,借着阴影和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退离这片充满危险气息的山沟。
回去的路上,周青一言不发,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凝重。西林卫的威胁,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具体,还要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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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天色最黑的时候。
王石安盘膝坐在自己房间的蒲团上,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一张薄薄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依旧是用尖物刻划,内容更短:
“北事急,需‘惊雷’速成。限半月内,得其法。若不可控,则毁其根。‘芯’可另觅。”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解释。
王石安盯着这行字,手指冰凉。
“限半月内,得其法。”——范云亭那边等不及了,北方的战事或者其他变故,让他们对火药技术的需求变得无比急迫。原本与杨熙约定的“春耕后”、“一月为期”,显然不符合上峰的期望了。
“若不可控,则毁其根。”——这是最冷酷的指令。如果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掌控“惊雷”技术,或者幽谷这个“火种”表现出过强的独立性和不可控性,那么……就彻底毁掉它。毁掉这里的人,毁掉这里的成果,毁掉一切可能流传出去的技术苗头。
“‘芯’可另觅。”——至于杨熙这个“技术核心”,如果保不住整个幽谷,那就尝试只带走他这个人。如果连人也带不走……这句话没明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王石安缓缓闭上眼。白天与杨熙的交谈,杨熙那种在妥协中坚守底线的态度,那种对技术的谨慎和对幽谷的珍视,还历历在目。还有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眼中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流民,那些在墙头寒风中挺立、守护家园的士兵……
他能下得去手吗?他能执行这“毁其根”的命令吗?
可若不执行……范云亭的手段,他同样清楚。自己潜伏于此的任务一旦失败,或者被判定为“不忠”,下场绝不会比幽谷好多少。
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摇曳。
他就这样枯坐着,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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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幽谷议事堂。
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也没人有心思去重新点燃。杨熙坐在主位,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赵铁柱、周青、李茂、吴老倌、林三、杨大山、周氏等核心成员悉数在座,连老陈头和孙铁匠也被临时请来。
周青首先汇报了西林卫营地的发现,重点强调了对方系统分析矿石、意图长期占据的迹象。
赵铁柱接着报告了昨夜击退马匪渗透小队的情况,并指出对方战术转变带来的新威胁。
李茂简要说明了审讯进展,确认五名在押者绝非普通山民,但其所属势力和具体目的仍未突破。
吴老倌补充了通过王老栓等外围渠道得到的零星信息:黑山卫所最近调动频繁,似乎也对山中“异动”有所察觉;更远的县城,隐约有风声说“北边大人物的手要伸过来了”。
所有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幽谷就像一个被多方觊觎、包围圈正在不断收紧的孤岛。
“王石安那边,”杨熙听完所有汇报,缓缓开口,“天亮前,他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众人心头一沉。王石安的异常,往往意味着范云亭方面又有新的指令或变化。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杨熙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西林卫要矿,马匪要粮要人,范云亭要‘惊雷’技术。而我们,要活下去,要保住这片刚刚开垦出来的土地,要保住这几百口人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活气。”
他看向每一个人:“摆在面前的,无非两条路。第一,答应王石安,加速传授‘惊雷’之法,甚至拿出更多‘诚意’,换取范云亭的暂时庇护或支持,先度过眼前危机。第二,咬紧牙关,死死守住秘密,依靠我们自己,抗住所有压力。”
“第一条路,”吴老倌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是饮鸩止渴。技术一旦交出去,幽谷最大的依仗就没了。范云亭得了想要的东西,是否还会庇护我们,难说。更大的可能是,我们失去了价值,反而会更快被抛弃,甚至……被灭口。”
“第二条路,”赵铁柱声音低沉,“意味着我们要同时应对马匪的持续骚扰、西林卫可能的直接干预,还要防备范云亭方面因得不到技术而可能采取的强硬手段。压力会大到难以想象,任何一环顶不住,就是万劫不复。”
“就没有第三条路吗?”林三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干涩,“比如……我们带着人,再往深山里撤?”
“撤?”周青摇头,“往哪撤?更深的山,意味着更贫瘠的土地,更恶劣的环境,无法养活现在这么多人。而且,西林卫既然盯上了这里的矿,就不会轻易放弃追踪。我们一动,很可能暴露更多弱点。”
议事堂内陷入沉默。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看不到明确的生机。
杨熙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疲惫而坚定的脸,最终落在窗外那片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上。晨曦微光中,可以看到远处田地里,已经有早起的农户在活动,为新一天的劳作做准备。
“规矩。”杨熙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越是乱的时候,越要立规矩。越是有人想从外面打垮我们,我们越要把里面的人心拢住,把该做的事,一样一样做好。”
他收回目光,看向众人:“技术,不能全交,但可以部分交、缓着交,继续拖延时间。春耕,一刻不能停,这是我们的根本。防御,要加强,但要有重点,南墙是重中之重,外围的陷阱预警网要铺得更密。流民管理……”他看向李茂和周氏,“立刻着手,制定更详细的营地管理条例,明确奖惩,将表现优异、背景清白者,逐步吸纳进核心区或给予更多信任。同时,设立‘申诉’和‘监督’机制,让普通民众也有说话和参与管理的渠道。”
他的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我们要让外面的人看到,幽谷不是一块可以轻易分割的肥肉,而是一个越捏越紧、越打越硬的铁疙瘩。我们要让里面的人相信,只要跟着规矩走,各司其职,各尽其力,就有活路,有盼头。”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至于压力……我们一起来扛。从今天起,议事会成员轮流值守南墙,与士兵同吃同住。所有物资调配,优先保障春耕和防御。技术研发……暂时收缩,集中力量确保已有成果的保密和安全。”
“主事人,”李茂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但神情肃然,“我这就去草拟营地管理细则。”
“我去安排南墙轮值。”赵铁柱站起身。
“春耕那边,我会再想办法挤出一部分人力。”林三也道。
“西边的监视,不会断。”周青言简意赅。
众人陆续领命而去,议事堂内只剩下杨熙和吴老倌。
吴老倌看着杨熙,叹了口气:“熙哥儿,你这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
杨熙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吴伯,咱们不都是一样吗?上了这条船,就只能拼命往前划。至少……我们还有船,还有人一起划。”
他走到窗边,看着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幽谷轮廓。远处试验田的方向,似乎有一抹极其淡薄的绿色,在褐色的土地上隐约可见。
那是昨天种下的种子,已经在悄然萌发。
黑夜或许漫长,但天,终究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