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方舟自初夏时节返回宣府,转眼已近中秋。
这三个月里,他如同一个永不歇息的陀螺,巡视边防、检阅新军、督察屯田与工坊,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宣府。
即便偶尔回到宣府镇城,也总是被各种军政要务缠身,难得有半日清闲。
杨廷麟身为卢方舟倚重的臂膀,总督民政钱粮,肩上的担子同样不轻。
整饬吏治、调配物资、安抚流民、与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周旋……
每日里案牍劳形,往往要忙到深夜。
所以,这三个月,两人虽同在宣府,却各自奔忙,竟难得有长时间静坐深谈的机会。
直到这日午后,诸多紧要事务暂时告一段落,两人才终于能在定北侯府那间堆满舆图与文卷的书房里,觅得一段完整的时光。
从陕西骤变的可能,到山东的方略,再到登莱的深远布局,更有对时局、对故人的无尽感慨……
话题一旦打开,便如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两人都是见识深远、胸怀韬略之人,又彼此信任,这敞开心扉的一谈,自是酣畅淋漓。
将数年来积攒的想法、疑虑、谋划一一倾吐、印证、完善。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日头已然西斜,绚烂的晚霞将书房窗纸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屋内的光线也随之黯淡下来。
侍从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亮了数盏明亮的烛台,晕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昏暗,却更映衬出窗外暮色的深沉。
卢方舟谈兴正浓,但瞥见天色,又听到隐约从前院传来的些许动静,才恍然惊觉时辰已晚。
他霍然起身,不由分说地拉住杨廷麟的衣袖:
“伯祥兄,今日务必留下!
你我许久未曾一同用饭,正好府中备了些秋日时鲜,咱们边吃边聊,有些细节还需推敲。你可不许推辞!”
杨廷麟今日也是谈得痛快,心中块垒稍舒,见卢方舟情真意切,也确实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便不再客套,笑道:
“俊彦有命,敢不从耳?正好也尝尝你府上新厨的手艺,听说你从南边寻来的那位厨子,厨艺乃是一绝。”
“哈哈,伯祥兄消息灵通!今日定让你满意。”
卢方舟大笑,心情显得颇为愉快。
长时间戎马倥偬、案牍劳形积压下的疲惫,似乎都在与挚友的这番深谈和此刻的放松中消散了不少。
两人遂联袂出了书房,穿过几重回廊院落,向着后堂走去。
书房所在的院落清静肃穆,越靠近后宅,生活的气息便越发浓郁起来。
隐约的欢笑声、孩童的清脆语声,逐渐清晰可闻,充满了世俗的温暖与活力。
卢方舟的脚步不自觉地轻快了些,嘴角的笑意也加深了。
杨廷麟跟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心中明了,这定北侯府的后堂,恐怕是眼前这位威震塞北、心思深沉的侯爷,为数不多能彻底卸下重担、展露真性情的一方天地了。
他自己虽孤身在此,此刻也不由得被这份即将感受到的,久违的烟火气与人伦之乐所感染,步履间也多了几分轻松。
……
定北侯府后堂的烛火早早燃起,将宽敞的厅堂照得通明,也驱散了秋日最初的凉意。
几个孩子正在堂中追逐嬉戏。
卢克成已褪去不少稚气,身量拔高,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样。
但他此刻并未参与弟妹的玩闹,而是独自抱着一个精心制作的彩绘木球,那是一个地球仪,坐在角落的矮榻上,看得入神。
卢乐菱最是活泼,正带着卢克清、卢克佑和卢克虏玩着“将军抓土匪”的游戏。
卢克虏虽是最小,却挥舞着一柄小木刀,跑得虎虎生风,嘴里“嘿哈”有声,引得旁边的乳母丫鬟忍俊不禁。
卢乐盈安静静站在一旁看哥哥姐姐嬉闹,一双大眼睛最是敏锐,远远瞧见父亲身影,立刻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卢方舟看到宝贝闺女快步跑来,连忙半蹲在地上,含笑张开手臂。
卢乐盈咯咯笑着,像归巢的乳燕般,扑进父亲怀里,引得卢方舟哈哈大笑。
他将女儿抱起,在空中轻轻掂了掂,引来更欢快的尖叫。
“爹爹,再高一点!”
卢乐盈搂着父亲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要求。
“好,举高高!”
卢方舟笑着将她举过头顶转了两圈,再稳稳架到肩头,引得其他孩子一阵艳羡的惊呼。
卢克虏立刻扔下木刀,也跑过来抱住了父亲的腿:
“爹爹,克虏也要!”
旁边,杨婉清与苏芸、柳秋、春娘、桃枝几位女眷围坐在铺设锦垫的榻上,面前摆着应季的水果和几样精巧点心。
杨婉清气质愈发温婉沉静,因又有了身孕,穿着宽松的藕荷色褙子,手不自觉地轻轻护在小腹前,看着丈夫与孩子们的玩闹,眼中盈满温柔的笑意。
苏芸等人亦是笑意盈盈,偶尔低声交谈,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热闹的中心。
柳秋看着自家活泼好动的克虏,又是好笑又是摇头。
春娘和桃枝看着跑得满头汗的乐菱与克清,让丫鬟给他们递上温热的帕子。
杨廷麟被卢方舟硬拉来用饭,此刻站在稍远处,看着这满堂欢笑、儿女绕膝的景象,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心中那份因时局而生的沉重,在此刻被冲淡了不少。
他与杨婉清等人早已熟稔,互相见礼后,便也含笑看着。
待到嬉闹稍歇,卢方舟将孩子们放下,额角竟也见了薄汗,脸上却尽是放松与愉悦。
他走到卢克成身边,揉了揉长子的头:
“成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卢克成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指着地球仪上的一片区域:
“爹爹,孩儿在看这个‘地球仪’。
您说这上面画的就是我们脚下的整个世界。可是,我大明,还有爹爹您打下的草原,在这里,”
他的小手在东亚区域划了个圈:
“竟然只占了这么一点地方?外面还有如此广阔的大陆和海洋?”
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好奇。
这个地球仪是卢方舟的心血之作。
去年他偶然得到那幅《坤舆万国图》摹本时,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图上,亚、欧、非三洲的轮廓已十分清晰,连遥远的美洲也完整呈现在纸上,虽对南方‘墨瓦腊泥加’大陆的描绘尚属模糊,对极南之地也没有记载,但已经让卢方舟叹服了。
而且,此图将大明疆域置于图卷中央,既展寰宇之大,又存华夏之尊,与他后世所见的世界地图相较,已然勾勒出了天下格局的核心轮廓!”
更让他手指发颤的是图中对航路的标注、对异域风物的描绘,其详尽程度,令人咂舌!
这足以说明,郑和下西洋的时代,那些在船队中的航海家与绘图师,其足迹所至、眼界所及,绝非后世史书中‘宣威异域’四字所能概括,
他们对世界的探索与认知,远比史书文字记载的更为深远。
他凭着记忆与这幅图,耗费不少工夫,才让人制作出这个更直观的地球仪,上面大多沿用了《坤舆万国图》的名称,只在一些空白或模糊处,补上了他记忆中的地名。
卢方舟在儿子身边坐下,指着地球仪,正色道:
“成儿看得仔细。
不错,世界之大,远超我等平日所想。我大明固然是天朝上国,物华天宝,但在这寰宇之中,也确实只是其中一部分。
你看,这浩瀚的海洋之外,还有无数土地、邦国、族群。认识到天地广阔,并非妄自菲薄,而是打开眼界的第一步。”
他顿了顿,手指从大明缓缓移向广袤的太平洋、陌生的美洲大陆,又划过印度洋,指向非洲和欧洲。
“接下来爹爹要重建我汉家无敌舰队!
将来要造出能抗风浪、越重洋的巨舰,装备最精良的火炮,训练最精通海战、通晓航路的将士。”
“我们不仅要恢复旧日航路,更要探索未知。
东向,跨越这浩瀚的‘大明海’(太平洋),看看殷第安人的大陆究竟何等富饶;南向,探寻那些传闻中的巨大岛屿(澳洲);西向,绕过‘大浪山’(好望角),直抵泰西诸国门前。
我们要用坚船利炮,确保航路畅通,保护我汉家利益,传播我华夏文明。也要让四方知晓,这天下虽大,却必有我汉家儿郎乘风破浪的身影!”
他轻轻抚摸着地球仪上那代表海洋的大片蓝色,眼中闪着炽热光芒:
“这并非仅仅为了开疆拓土,更是为了让我华夏血脉、文明薪火,不再局限于这片陆地。
大海,是屏障,也应是通途。是风险,也蕴藏着无尽的未来与生机。
未来之国运,陆上固不可失,海上,更不可不争!
爹爹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我汉家的旗帜,飘扬在更远的海域之上。”
卢克成听得心驰神往,小脸因为激动而发红,他仰头看着父亲,脱口而出:
“爹爹,将来等我们的船造得又大又坚固,炮也厉害,我能像您说的郑和公公那些先贤一样,坐船出海,去看看这些地方吗?
我想知道,泰西人是什么样子,殷第安人的土地是否真的遍地黄金,南方那些大岛又是什么光景?”
此言一出,卢方舟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浓烈的欣慰与赞赏。
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朗声笑道:
“好!好志气!我卢家男儿心怀四海,正当如此!
爹爹答应你,待我们根基稳固,船坚炮利之时,定会组建能远航的船队。
到时候,爹爹若抽得开身,便亲自带你去看看这大千世界!若爹爹不得闲,也会让最得力的将领、最博学的先生,护着你去历练!”
“爹爹,我也要去!”
卢乐菱他们早就停止了游戏,此刻也围在父亲身旁倾听,听了卢方舟的话,卢乐菱立刻抱住父亲的胳膊。
“还有我!克虏要去打海贼!”
卢克虏不甘落后。
卢克佑和卢乐盈虽然不太明白,但见哥哥姐姐都嚷着要去,也依偎在父亲膝前,奶声奶气地学着:
“去!爹爹,我也要去!”
看着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孩子们,卢方舟心中的豪情与暖意交织。
他开怀大笑,将小女儿乐盈举到肩上坐稳,目光扫过一个个充满期待的小脸,朗声道:
“好!都去,都去!等你们长大了,咱们一家子,坐着大船,去看看这地球仪上的大好河山!”
满堂顿时响起孩子们的欢呼,清脆的声音撞在屋梁上,惊起檐下几只鸽子。
杨婉清与妾室们相视而笑,眼底满是宠溺。
杨廷麟捋着胡须,望着眼前父慈子孝的光景,心中暗叹:
虎父无犬子,俊彦后继有人呐!
pS:
我个人是倾向于《坤舆万国图》为明朝人所绘的,故小说里也采用了这个设定~
当然肯定会有宝子持不同看法,大家理性讨论就好,莫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