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设在侯府后堂旁的敞亮花厅里,秋日的晚风卷着院中秋桂的甜香,从半开的窗棂溜进来,混着菜肴的热气,暖融融的。
按此时大明缙绅之家的规矩,妾室通常不可与家主、正室及贵客同席用饭,需另设小桌或待正席罢后再用餐。
但卢方舟素来不循这些旧例,既留杨廷麟吃家宴,便直接让人摆了张能容十余口的大圆桌,不仅杨婉清在席,苏芸、柳秋、春娘、桃枝四人也被他特意叫到身边落座。
杨廷麟早就在侯府蹭过数次饭,对卢家的家宴习以为常,笑着拱手入座,倒比在自家还自在几分。
席间果然热闹非凡。
菜肴虽非奢华,却样样可口,多是北地风味,间杂几道南方佳肴。
孩子们自有乳母丫鬟在旁细心照料进食,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偶尔因为想吃某样菜而发出的嬉笑请求,让整个饭厅充满生机。
卢方舟偶尔给身边的杨婉清夹菜,也会照顾到其他妾室,又与杨廷麟谈论些轻松话题,或考较一下长子卢克成近日的功课。
饭毕撤去残席,换上热茶鲜果。
小的孩子们吃饱了便有些困,克佑、克虏、乐盈三个小的,已经靠在乳母怀里打哈欠,但几个大的仍精神奕奕。
卢方舟呷了口热茶,目光扫过依偎在母亲们身边的儿女,神色渐渐沉了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口:
“有件事,要与你们商议,也正好说给伯祥兄听听。”
厅内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已下令,命人在镇城东郊择一清净宽敞之地,筹建一处学舍。嗯,非是寻常私塾,”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尤其是卢克成和卢乐菱:
“我将其命名为‘宣武幼学营’。”
“此营首要招收的,便是如克成、乐菱这般,年满七岁以上的孩童。但不仅是我们家的孩子。”
他看向杨廷麟,也像是说给所有人听:
“石文兄弟为国捐躯,他的遗孤,我既认作义子,自然在内。
此外,宣府镇内凡守备以上将领、六品以上文官家中适龄男童,经甄选,皆可入学。女童若志趣在此、家人同意,亦可收录,乐菱便是头一个。”
他此言一出,众女眼中都流露出惊讶与关切。
杨婉清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苏芸则握紧了身边卢克清的手,柳秋把卢克虏往怀里拢了拢,春娘和桃枝也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好好的孩子,怎么要送去“营”里?
卢方舟没理会众人的神色,继续道:
“入了幼学营,文化课业断断不能废,四书五经、史籍典章,我会请最好的先生来教。
但除此以外,要加授实用之学,算术、测量、基础格物、简易医理、舆地之学,这些都得学。
弓马射铳、军阵操演、旗号识别、火器常识,更是日常必修。”
“营里一切按军营规制来,统一服色,定时作息,讲究令行禁止,练的是团体协同。每月只休沐两日,能回家团聚,其余时日都要住营,磨炼心性。”
他看向长子,语气不容置疑道:
“成儿,你是兄长,得做表率。下月学营初成,你和乐菱便去做首批学员。”
接着,又扫过其他孩子:
“克清、克佑、盈儿、克虏,等你们到了年纪,也都得去。
花厅里霎时静得只剩烛花噼啪爆开的轻响。
孩子们虽似懂非懂,却听清了“离家住营”“每月只回两天”,小脸上都露出了怯意和不舍。
几位母亲更是心里难受,克成、乐菱还这么小,乐菱更是女孩,便要离家过那军营般的清苦生活,如何舍得?
最先平复下来的是杨婉清。
她深吸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意,目光温柔却坚定地扫过儿女,又看向苏芸等人,缓缓开口:
“对夫君的决定,妾身赞成。夫君此举,看着严苛,实则是为了孩子们好。
孩子们生在侯府,锦衣玉食惯了,若不经些历练,怎知世事艰难、肩上责任?将来又何以立身,何以承继夫君的志向?”
“听夫君所言,这宣武幼学营,不只是学文习武,更是磨心性、懂纪律、明担当的地方。”
她握住苏芸的手,柔声劝慰:
“我知道你们不舍,我也是母亲,何尝不心疼?
可夫君看得远,孩子们早自立、早懂同袍之义、早学保家卫国的本事,总好过一辈子护在羽翼下,将来遇着风浪便手足无措。
况且将来营里都是宣府俊才之后,彼此砥砺,这份情谊,也是他们将来的根基啊。”
“成儿、菱儿,你们要听爹爹的话,入营后别怕吃苦,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
家里有我和姨娘们,每月你们回来,定给你们备好吃的,听你们讲营里的新鲜事。”
杨婉清这番话,让原本满心忧虑的苏芸等人渐渐冷静,细想之下,也不得不承认侯爷和夫人的考量确有远见,便都默默点了头。
卢方舟看着妻子,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赞许,他握住杨婉清的手,用力握了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他转向杨廷麟:
“此事还需伯祥兄在文教官选、课程设置上多多费心。”
因为是卢方舟的家事,杨廷麟只是在一旁静静聆听,但早已听得心潮起伏。
从卢方舟对后代的安排,他不仅看到了卢方舟培养继承人的决心和方法。
更看到了其整合宣府文武下一代、打造一个具有高度认同感与强悍战斗力的未来核心集团的深远布局。
这“幼学营”,俨然就是未来一个小型军政体系的雏形。
听到卢方舟和他说话,杨廷麟肃然拱手道:
“侯爷苦心,廷麟敬佩。此事关乎根本,廷麟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办好此营!”
卢方舟点点头,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去过军营一样的生活,作为父亲说不心疼肯定是假的。
但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更加酷烈的时代洪流中,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并让自己的星火得以传承、燎原,这是必须踏出的一步。
“爹爹,娘,你们放心!”
卢克成此刻反而兴奋起来,离家的些许畏惧被对学营生活的好奇和父亲描绘的“学习火器、骑射、格物”所吸引,他挺起小胸膛,颇有长兄风范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妹妹:
“孩儿一定好好学,也定会照顾好妹妹!”
谁料,一旁的乐菱听了,小嘴却微微撅起,灵动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服气。
她虽比卢克成小一点,身形也略显纤巧,但侯府里谁不知道,这位大小姐从小性格坚韧,和哥哥玩闹较劲时,无论是爬树赛跑,还是偶尔真的拌嘴动手,可从来没落下风,甚至常常是占上风的那个。
在她心里,哥哥说要“照顾”她,倒像是小瞧了她似的。
她脆生生地开口道:
“哥哥可别说大话!到了学营,还不知道是谁照顾谁呢!上次比射箭,还有上上次爬树……”
“菱儿。”
杨婉清带着笑意温和地打断了她,眼中满是了然与宠溺:
“兄妹之间,自当互相照应。你哥哥有这份心,是好的。你呢,也要好好学本事,将来真让哥哥需要你‘照顾’的时候,你可不能掉链子。”
卢乐菱被母亲这么一说,那股不服气的劲儿化作了认真的神色,她用力点了点头,转向卢克成,扬起小下巴:
“那说好了,咱们到了学营,各凭本事!看谁马骑得更好,看谁射铳更准!”
卢克成被妹妹一激,也来了劲头:
“比就比!到时候你可别哭鼻子!”
看着兄妹俩斗嘴较劲的模样,卢方舟与杨婉清相视一笑,厅中那点淡淡的愁绪,也被这股生机勃勃的少年意气冲得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