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镇北王府的书房门被推开。
萧烬走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出情绪。陆清然从密室走出,两人在长案前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
书房里只有更漏滴答,一声,一声,像在倒数。
许久,萧烬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放在案上。包裹不大,却异常沉重——不是物理上的重,是那种承载着无数人命和十五年时光的沉重。
“温慎行给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了,“柳弘与温家往来的全部账册原件,十七份。温记商号采购炼丹原料的完整记录,三十九笔。还有……太后通过秦嬷嬷给温家传话的密信副本,六封。”
陆清然没有立刻去翻看,只是问:“他想要什么?”
“三条。”萧烬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保全温若梦的皇后之位。第二,保全温家族人性命。第三……给他一个体面。”
“体面?”
“不自尽,不入狱,以‘年老体衰’致仕归乡,安度晚年。”萧烬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他说,这是他作为左相,最后的尊严。”
陆清然沉默。她明白温慎行的算计——交出所有证据,戴罪立功,换取家族平安。至于他自己,能在风暴中全身而退,已是最好的结果。
“你答应了?”
“答应了前两条。”萧烬缓缓坐下,“第三条……我说,要看明日朝会的结果。”
他抬起眼,看向陆清然:“如果明日一切顺利,真相大白,罪有应得。那么温慎行可以致仕,可以归乡。但如果……”
他没有说下去,但陆清然懂了。
如果明日失败,如果太后和那些余党反扑成功,那么温慎行的“体面”也就没了意义。届时,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温家。
这是一场豪赌,温慎行押上了所有的筹码。
“他还说了什么?”陆清然问。
“他说……”萧烬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刚才那场深夜的对谈,“太后已经决定弃车保帅。秦嬷嬷死了,刘启山今晚就会‘突发急病’,陈永年如果聪明,也该知道该怎么做。所有的罪,都会推到死人身上——柳弘、刘贵妃、玄诚,还有那些已经死了的小角色。”
“那太后自己呢?”
“她是太后。”萧烬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要没有铁证直接指向她,只要皇帝还是她的儿子,她就永远是太后。这是温慎行的原话。”
陆清然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进来,带着子夜特有的凉意。远处皇宫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所以明天,”她轻声说,“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十五年前的真相。还有……太后用十五年时间筑起的权力高墙。”
“还有满朝文武的沉默,还有皇兄可能的……崩溃。”萧烬补充道,“温慎行提醒我,皇兄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冲击。而且,如果真相公开,太子——我那个侄子——该如何自处?他的母亲是废后柳氏,他的舅舅是弑君的柳弘,他的皇位……还坐得稳吗?”
这些问题,陆清然也想过。作为法医,她只需要追求真相。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王朝,真相往往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转过身,看向萧烬。
萧烬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同样望向皇宫方向。
“明日大朝会,是显德先帝冥诞。”他缓缓道,“按制,皇帝应率百官祭奠。但皇兄病重,应由太子代祭。而太子……如今被软禁东宫。”
陆清然明白了:“你要在祭奠仪式上……”
“不是祭奠,是审判。”萧烬的眼中闪过决绝的光,“在父皇的灵位前,在他曾经统治的朝堂上,在所有他信任的臣子面前——我要让真相说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这是明日会到场的人。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宗人府……四品以上官员,全部会到。太后也会到场,这是礼制。还有各王府的宗亲,在京的勋贵。”
他指向其中几个名字:“杨首辅已经暗中联络了十七位老臣,都是三朝元老,对先帝忠心耿耿。顾临风联络了刑部、大理寺中正直的官员,共二十三人。还有我这些年军中旧部,在京的有九人,明日都会在。”
陆清然快速计算:“加起来不到五十人。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超过三百。我们的人……不到两成。”
“但我们是拿证据说话的人。”萧烬收起名单,“而且,温慎行交出这些证据,意味着左相一系至少不会公开反对。刘启山如果今晚‘病倒’,兵部那边会乱一阵。陈永年如果作证,太医院也会站过来。”
他顿了顿:“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你。”
陆清然看着他。
“你的检验报告,你的演示,你的逻辑。”萧烬一字一句,“那些官员可以装聋作哑,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当科学的事实摆在面前,当物证、人证、逻辑链完整呈现时——他们无法反驳。因为反驳你,就是反驳他们读了半辈子的圣贤书,就是承认他们愿意活在谎言里。”
这话让陆清然心中一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带来的不仅是现代法医学的知识,更是一种全新的、基于事实和逻辑的思维方式。这种力量,在这个依靠权威和权谋的世界里,是颠覆性的。
“明日辰时三刻,大朝会开始。”萧烬走向密室,“我们先去准备。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演示,所有的说辞——再演练一遍。”
密室里,周仵作、吴仵作、郑书吏三人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萧烬和陆清然进来,三人立刻起身。
“都准备好了?”陆清然问。
周仵作点头,指着墙边几个特制的木箱:“全部物证,分三份存放。一份在法证司,一份在镇北王府,还有一份……在杨首辅府中。确保万无一失。”
吴仵作展开一幅巨大的图纸:“这是明日朝会的站位图。根据礼制,陆司正您的位置在这里——”他指向图纸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远离御座,靠近殿门。但我们已经安排,在关键时刻,会有人提议让您上前演示。”
郑书吏则递上一叠纸:“这是可能出现的质疑和反驳,以及应对方案。一共四十七个问题,从‘女子干政’到‘妖术惑众’,从‘亵渎先帝’到‘动摇国本’。每个问题都有三套回答方案。”
陆清然快速浏览,心中暗叹这三人的用心。这些预案考虑之周全,几乎涵盖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可能。
“还有这个。”萧烬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明日的演示,用这瓶药水。”
陆清然接过,打开闻了闻,眉头微蹙:“这不是我们之前准备的……”
“这是陈永年今晚刚刚配制的。”萧烬说,“用柳溪庄带回的丹药,加上他特制的药水,变色反应会更明显,时间更短,而且……会有特殊的气味,类似苦杏仁味,但更刺鼻。他说,这种气味,当年在乾元殿先帝的药碗里出现过。”
陆清然明白了。视觉冲击加上气味唤醒,双重刺激,能让那些老臣瞬间回忆起当年的情景。
“陈永年人呢?”
“在密室最里间,有人看着。”萧烬说,“他写了完整的供状,也录了口供。明日如果需要,可以传他上殿。但他也说了……如果太后在场,他可能不敢说话。”
“那就不要让他上殿。”陆清然果断道,“有供状就够了。人证方面,我们有清风。虽然他不能说话,但他能写,而且……他的伤残本身就是证据。”
她转向周仵作三人:“你们呢?明日要站在朝堂上,可能会面对各种压力,甚至……威胁。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跪地。
周仵作声音沉稳:“老朽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冤案。明日若能揭开这桩最大的冤案,死而无憾。”
吴仵作眼神坚定:“学生跟定大人了。”
郑书吏则轻声道:“下官……想亲眼看到,那些害人的人,付出代价。”
陆清然看着他们,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些人本可以置身事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路。
“好。”她点头,“那我们就一起,把这件事做完。”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五人进行了最后的演练。从证据出示的顺序,到言语的表达,到演示的节奏,甚至到站姿、眼神、语气——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
萧烬在一旁听着,偶尔提出建议。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陆清然用那种近乎冷酷的专业,剖析着十五年前的罪恶;看着周仵作三人从最初的紧张,到后来的沉稳;看着这间小小的密室,正在酝酿一场足以颠覆王朝的风暴。
寅时末,演练结束。
周仵作三人被安排去休息,密室里只剩下萧烬和陆清然。
窗外,天色依旧黑暗,但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青色,像墨中滴入了一滴水,正在缓缓晕开。
“天快亮了。”陆清然轻声说。
萧烬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望向窗外。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嘶哑而悠长,像是要唤醒这座沉睡的城。
“清然,”萧烬忽然开口,“如果……如果明日失败,你会后悔吗?”
陆清然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我是法医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仵作。”她说,“我的职责是揭露真相。至于揭露之后会发生什么……那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萧烬转头看她。晨光未至,密室里只有一盏孤灯,可她的眼睛很亮,像两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你知道吗,”他缓缓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个公堂上。你拿着毒酒,却冷静地说要验尸。那时我觉得你疯了,但又觉得……你很特别。后来,你一次次用你的方法,揭开那些被掩盖的真相。我开始明白,你不是疯,你是……太清醒了。”
他顿了顿:“在这个所有人都装睡的时代,你坚持要醒着。这很痛苦,也很危险。但你从不退缩。”
陆清然也转头看他:“你不也一样吗?你是亲王,是手握重兵的镇北王。你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可以明哲保身。但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两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相似的东西——那是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要向前的决绝。
窗外,第二声鸡鸣响起。
东方那抹青色渐渐扩散,将夜色逼退。
萧烬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而坚定:
“时机到了。”
陆清然点头,转身走向那些装证据的木箱。
决战,就在今日。
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第六卷《金石奇毒:先帝遗骨中的王朝密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