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实业”的经济封杀,如同精准的外科手术,切断了顽固世族们最依赖的财富血管。河东柳氏、陇西陈氏、江南沈氏等家族,在短短月余内便尝到了苦果。工坊凋敝,商路断绝,银钱只出不进,家族内部怨声载道,原本依附于他们的旁支、门客也开始人心浮动,甚至有人暗中与官府接洽,寻求新的出路。
柳谦在京城,虽仍顶着礼部侍郎的官帽,却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每日都有族中加急信件送来,字里行间充斥着恐慌与抱怨。族老们不再关心他在朝堂上的“气节”,只追问为何家族会陷入如此绝境?为何不能像兰家那样及时转向?沉重的经济压力和家族内部的质疑,几乎要将这位自诩清流领袖的老臣压垮。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
这一日,柳谦称病未去衙门,独自在书房中对着族产账册长吁短叹。窗外春光明媚,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突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他的心腹管家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老爷!不好了!大、大事不好了!”
柳谦心头猛地一沉,强自镇定呵斥:“慌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
管家扑倒在地,带着哭腔道:“老爷,真……真塌了!刚接到河东八百里加急!朝廷……朝廷派出的清丈队,由……由那个张策亲自带队,已经到了河东!他们拿着陛下钦赐的尚方宝剑和新的《清丈条例》,根本不理会族老的阻拦,已经开始……开始全面清丈我柳氏的田产了!”
“什么?!”柳谦霍然起身,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他扶着桌子,手指死死抠进坚硬的紫檀木里,嘶声道,“他们……他们怎么敢?!我柳氏在河东……”
“老爷!他们真的敢啊!”管家哭嚎着打断他,“带队的除了张策,还有皇城司的人和禁军护卫!他们说了,凡有阻挠清丈者,无论身份,一律按抗旨论处,格杀勿论!族老们……族老们根本不敢硬拦啊!”
柳谦浑身剧震,踉跄着后退两步,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
张策亲自带队!皇城司!禁军!格杀勿论!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传递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皇帝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再给他,给柳家任何周旋和拖延的机会了!这是最后的通牒,是犁庭扫穴的开始!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被家族隐匿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田亩,在张策带来的新式测量工具下,无所遁形;看到家族赖以生存的根基,被一寸寸地剥离出来,登记造册,暴露在阳光之下;看到未来,家族将不得不为这些以往不用纳税的“黑田”缴纳巨额赋税,财富将如冰雪消融般迅速流逝……
经济命脉被扼住,政治根基已动摇,如今连最后的立身之本——土地,也即将被彻底清算!
完了。
全完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柳谦。他之前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倚仗,在皇帝这连环的组合拳下,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以为自己能代表士大夫与皇权抗衡,却不知皇权一旦与新的力量(寒门、科技、国家资本)结合,所能爆发出的能量,足以碾碎任何旧时代的堡垒。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管家压抑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柳谦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精光四射、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灰败和空洞。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书案。
“笔墨……伺候。”
管家连忙爬起来,研墨铺纸。
柳谦颤抖着手,拿起那支他曾用来写下无数锦绣文章、弹劾奏章的狼毫笔,此刻却觉得有千钧之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在洁白的宣纸上,一字一句地写下了他政治生涯中,最屈辱,却也最无奈的一笔——
《乞骸骨并请罪疏》
在这份奏疏中,他不再提及什么“祖制”、“圣贤之道”,而是痛心疾首地承认自己“识见昏聩,固执己见,阻挠新政,罪孽深重”,深感“无颜立于朝堂”,恳请皇帝准他“辞官归隐,闭门思过”。同时,他代表河东柳氏,表示将“全力配合朝廷清丈田亩,绝无隐匿”,并“甘愿按新制缴纳赋税”。
这已不仅仅是撤回之前的辞呈,这是彻底的投降!是跪地求饶!
写罢最后一个字,柳谦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毛笔从指间滑落,在奏疏上染开一团难看的墨渍。他瘫在椅中,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柳谦,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旧时代士大夫的骄傲与尊严,彻底崩塌了。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当柳谦这份《乞骸骨并请罪疏》通过正常渠道递入宫中时,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李岩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对身旁的墨衡和张策道:“看来,这面‘镜子’,终于认清自己的位置了。”
他并没有立刻批准柳谦辞官,而是将奏疏留中不发。这是一种姿态,既接受了柳谦的投降,也意味着柳谦及其家族未来的命运,依旧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需要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
消息很快传开。
朝野上下,那些曾经与柳谦同气连枝、或还在观望的旧派官员,得知柳谦最终低头撤辞、并代表家族服软的消息后,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也彻底烟消云散。连柳谦这等领袖人物都倒下了,他们还有什么资本坚持下去?
大势,已去。
新政推行道路上最大的一块顽石,终于被撬动、粉碎。一个由寒门学子、新兴科技和国家资本共同支撑的新时代,已然不可阻挡地降临。紫宸殿上空笼罩了许久的阴云,似乎也随着柳谦的低头,透出了豁然开朗的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