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听完吕布关于区别对待的策略,并未立刻附和,而是陷入了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下颌的短须,眉头越皱越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明显的忧虑,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且棘手的问题说道:
“大哥,此策固然能显我威仪,获其实利。
然则…末将所虑者,若城内有些见利忘义之徒,或是贪图匈奴人手中某些奇货的平民,暗中与匈奴人勾结。
私下偷偷按照更优惠的比例进行交易,甚至用我严禁流出之物(如铁器、情报)与之交换,如此一来,岂非不仅坏了规矩,折了实惠,更可能滋生更大的祸端?”
张扬他身体前倾,语气变得极为严肃说道:“此事关乎平准舍的成败,甚至边郡安稳,必须未雨绸缪。
大哥,我们该如何防范杜绝此类情事发生?”
他的担忧切中要害。利益的驱动下,民间私下交易几乎难以完全禁绝,尤其是在边境地区。
如何有效监管,确保官方渠道的权威性和利益,成为了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张扬的目光紧紧盯着吕布,等待着他的决断。
吕布听到张扬这个切中要害的问题,非但没有不悦,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赞赏。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空旷的场地和远处的城门,声音低沉而冷冽,显然早已深思过此事说道:
“稚叔所虑,极是!此弊不除,后患无穷。”
吕布顿了顿,条理清晰地说出早已成竹在胸的方略说道:
“其一,严查身份,凭证交易。”吕布竖起一根手指,“凡入平准舍交易者,无论汉胡,皆需登记造册。
我并州边郡子民,以户籍或里正担保为凭;匈奴人等,则需有其部落首领或我边军认可之头人出具的凭信,写明交易人、牲畜数量及物品种类。
无凭信者,平准舍一概不予交易!此乃第一道关卡。”
“其二,限额盯防,重点监控。”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对持有凭信前来交易的匈奴人,其交易数量、品类,需严格符合凭信所载,不得超出。
同时,命军中锐士扮作伙计或闲汉,紧盯平准舍周边巷弄,凡有可疑之人在外围徘徊、试图私下接触者,立即盘查驱离!让那些想钻空子的人无处下手。”
“其三,重赏举报,连坐严惩。”吕布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竖起第三根手指,“公然悬赏!凡举报私下与胡人交易并经查实者,赏交易额三倍之粮或钱!
反之,一旦查实有人私下交易,无论汉胡,汉民则以‘资敌’论处,轻则罚没家产、鞭笞服役,重则斩首示众。
而与之交易的匈奴部落,则将其整个部落列入黑名单,永久禁止其再入平准舍交易,并削减其日后互市份额!我倒要看看,谁还敢为些许小利,赌上身家性命,拖累整个部落!”
吕布最后总结道,目光冰冷冷哼道:“非常之时,需用重典。
唯有让私下交易的成本高昂到无人敢承受,让走官方渠道成为唯一安全、可靠的选择,此弊方可杜绝。
稚叔,执行起来,绝不可心慈手软!”
这一套组合拳,从身份认证、过程监控到严厉惩处,环环相扣,充满了吕布式的铁腕风格,旨在从根本上扼杀任何潜在的漏洞。
张扬听得心领神会,重重抱拳说道:“末将明白!定以雷霆手段,杜绝此弊!”
吕布看着眼前这处选定的铺面和周边开阔的土地,又看了看身旁得力可靠的张扬,心中关于朔方郡平准舍的规划已然清晰。
他转过身,对张扬郑重说道:
“稚叔,此地平准舍的筹建事宜,某便全权交托于你了。”
他拍了拍张扬的肩膀,信任之意溢于言表,“从招募吏员、制作匾额、张贴告示,到制定详细交易流程、监管私下交易之策,乃至后续的仓储扩建,皆由你一手操办。
所有物品兑换的比例则按照崔文实的章程来就行,如遇事可先行决断,若遇难处,再快马报我。”
吕布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我今日便不再久留,准备带着飞骑,即刻动身前往青盐泽!
伯道(郝昭)那边筑城进度关乎盐利根本,我需亲自去查看督促一番,也要看看如今青盐的出产情况如何。”
他的语气带着嘱托和期望说道:“朔方郡这边,平准舍能否顺利开张、有效运转,稚叔,可就看你的了!
务必尽快让其运作起来,让百姓和周边部落都看到实惠!”
张扬闻言,深知责任重大,他挺直腰板,抱拳肃容道:“大哥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以最快速度将此事办妥。
让平准舍早日开门纳客,绝不负大哥所托!预祝大哥青盐泽一行顺利!”
吕布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对身后的亲卫一挥手说道:“我们走!”随即翻身上马,率领着百余飞骑,如同一股黑色的铁流,穿过朔方郡的街道,冲出说朔方城西门,朝着青盐泽的方向疾驰而去,将朔方郡的千头万绪,留给了值得信赖的张扬。
辰时初刻,天色已然大亮,清冷的阳光勉强穿透深秋的薄雾。
吕布率领一百飞骑,如同决堤的铁流,冲出朔方郡西门,毫不停留地扎入了北方苍茫荒芜的原野。
一人双马的优势再次显现。队伍以惊人的速度持续疾驰,中途只在一条冰封的小河旁短暂停留,人马皆快速饮水,嚼些冰冷的肉干和炒米,便再次上路。
战马口中喷出的白气汇聚成一片低沉的云雾,马蹄踏过枯黄的草甸和冻结的土块,发出沉闷而密集的雷鸣般的声响,惊起远处零星栖息的寒鸦。
从清晨到日暮,除了必要的短暂休整,队伍几乎一直在移动。
当天空的颜色从苍白转为昏黄,再逐渐浸染上浓重的橘红与绛紫色时,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突兀而庞大的阴影。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和广袤的荒原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苍凉的色彩。
就在这片血色黄昏之下,一座初具规模的夯土城池的轮廓,顽强地矗立在荒原之上,如同一个正在成长的巨人,虽然尚未披上完整的外衣,却已显露出坚不可摧的骨架和威严。
吕布猛地抬起右拳,整个疾驰的队伍如同被无形缰绳勒住,迅速减缓速度,最终在距离那新城塞尚有一段距离的旷野上缓缓停驻。
人与马都呼出浓重的白气,疲惫却依旧保持着肃整的军容。吕布骑在龙象马上,极目远眺。
只见那新城塞的城墙已然垒起数丈之高,夯土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女墙和雉堞尚未完全成型,几处高大的望楼骨架已然立起,却还未铺设楼板。
无数蚂蚁般的人影仍在城墙上下忙碌着,号子声和夯土声随着寒风隐约传来。
整个城池在落日余晖中投下巨大的、不断延伸的阴影,充满了原始、粗犷而又生机勃勃的力量感。
吕布凝视良久,脸上看不出表情,唯有目光深沉。他轻轻一抖缰绳,沉声说道:
“进城!”
命令传下,一百飞骑再次启动,却不再是之前的狂奔,而是控制着马速,以一种沉稳而警惕的姿态,朝着那座在荒原上拔地而起的、尚未完全竣工的要塞,不疾不徐地行去。
马蹄声变得厚重而富有节奏,敲打在逐渐冻结的土地上,仿佛在叩响一座未来雄城的大门。
残阳的余晖斜照在青盐泽新城塞粗糙的夯土墙体和木质望楼上,拉长了守军士兵的身影。
望楼之上,一名目光锐利的戍卒正例行眺望荒原,忽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远处的地平线上,一股烟尘正快速移动,烟尘之下,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队伍,正朝着要塞方向而来!
由于距离尚远,且落日余晖刺眼,一时难以分辨旗号。
戍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在这荒原腹地,任何不明身份的军队都可能是巨大的威胁。
他立刻转身,朝着楼下声嘶力竭地大吼道:“预警!预警!西北方向!有不明骑兵接近!数量约百骑!”
尖锐的号角声立刻在望楼上响起,打破了黄昏的相对宁静。警报迅速传遍正在收工的工地和毗邻的军营。
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奔至正在督促民夫加固一处墙基的郝昭面前,急声道:“报!郝军侯!城外西北方向发现一队约百人骑兵,正向我方而来,意图不明!望楼弟兄请求指示!”
郝昭闻言,眉头骤然锁紧,但脸上并无慌乱之色。他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沉声道:“继续监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放箭!”
他一边快速下令,一边极其熟练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尘土的甲胄,扶正了头盔,确保军容严整。
无论来者是敌是友,作为一名军官,他都必须以最标准的姿态应对。
“亲卫队,随我来!”郝昭的声音冷静而果断,他按着腰间的环首刀,大步流星地朝着最近的城墙马道走去,“同我上城头一看究竟!”
一队精锐的士兵立刻紧随其后,脚步声铿锵,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肃杀。
郝昭快步登上城墙,手扶垛口,极目向西北方望去,只见那支骑兵队伍已然更近,虽风尘仆仆,但队形严整,透着一股百战精锐特有的煞气。
他眯起眼,努力分辨着那杆在夕阳下逐渐清晰起来的主将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