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不像冬天的风,倒像是从冷库缝隙里渗出来的陈年冻气,直往指甲盖里钻。
林默手一抖,差点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扔出去。
他下意识看了眼窗外,上海的夕阳正把库房地板烤得暖洋洋的,但这本被火烧得成了炭酥状的日记本,拿在手里却像握着一块冰。
他咽了口唾沫,戴着棉纱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去触碰那卷曲的边缘。
稍微用力一点,这唯一的遗物可能就会碎成一堆黑粉。
“滋啦——”
耳边没有风声,只有油脂燃烧的爆裂音。
林默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
博物馆恒温恒湿的白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焦黄与猩红。
那是火。
漫山遍野的火,连石头都在烧。
空气里全是硫磺和烤焦的皮肉味,呛得他肺管子生疼。
视线极度模糊,林默感觉自己正趴在一个滚烫的土坑里,手里死死攥着半截铅笔。
他的手背上全是燎泡,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和干涸的血。
“指导员!撤吧!一排没人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吼声在耳边炸响。
“撤个屁!”
林默感觉“自己”吼了回去,嗓子哑得像破锣,嘴里全是沙子,“团部在后面,往哪撤?死也得给我死在这个坑里!”
热浪扑面而来,头发发出焦臭味。
“自己”低下头,哆哆嗦嗦地在那个本子上写字。
手抖得厉害,铅笔尖几次戳破了纸张。
没有豪言壮语。
在那一刻,那个被火光映照得如同厉鬼般的男人,满脑子只有深深的愧疚。
“我对不起团长……没守住……我对不起兄弟们……”
最后一笔落下,巨大的火团像怪兽的舌头一样卷了过来。
“呼——”
林默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膝盖重重磕在工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库房里静悄悄的,那本焦黑的日记本依然静静躺在桌上,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一幕只是幻觉。
但指尖传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做不了假。
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是至死未能释怀的悔恨。
两小时后,复旦大学历史系鉴定室。
陈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手里的放大镜在特制的红外光源下移动得很慢。
室内很安静,只有排气扇嗡嗡的转动声。
林默站在一旁,手里捏着那个已经不再发烫的易拉罐,眼睛盯着屏幕上经过光谱分析还原出来的字迹。
“张德昌。”
陈教授直起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沉重,“如果没弄错,这是松骨峰战役里,三连的那位指导员。”
——这名字像根针,扎进他刚从火场爬出来的记忆里。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
松骨峰,那场仗太有名了,有名到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那是“最可爱的人”。
“但是……”陈教授顿了顿,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泛黄的复印件,指着上面一行模糊的备注,“当时的战后统计很乱。三连打光了,阵地反复易手。关于张德昌,有一条未证实的记录,说是在最后关头阵地失守,尸骨无存,甚至……当时有逃回来的伤员神志不清,说看见指导员往后跑了。”
林默的手指猛地收紧,易拉罐发出刺耳的变形声。
“往后跑?”
他想起幻象里那个宁愿被火烧死还在写检讨的男人。
那根本不是逃跑,那是绝望中的死守。
“档案上怎么定的?”林默问,声音有点干涩。
“失踪。”陈教授叹了口气,“因为没有确切的人证,加上那个流言,虽然没定性为逃兵,但也没有评上烈士。这本笔记……是在清理旧库房时发现的,当年应该是作为无名遗物收回来的,一直没顾上鉴定。”
林默看着那行还原出来的字迹:“我对不起兄弟们。”
这哪里是逃兵的忏悔,这是一个指挥官在极度劣势下,把责任全扛在自己肩上的绝笔。
“我想找个人。”林默把易拉罐扔进垃圾桶,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当年那个伤员,或者是三连其他的幸存者。”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苏晚的人脉网面前。
苏晚指尖划过手机备忘录里一行小字:“三连幸存者联络表(2019·口述史项目)”。
当晚,林默和苏晚就站在了虹口区一栋老式弄堂房子的门口。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一脸警惕。
直到苏晚拿出了电视台的工作证,并说明来意,里面才传来一个苍老且浑浊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吧。”
屋里光线很暗,充满了一股老人特有的风油精味和陈旧木头的气息。
老杨坐在轮椅上,左边袖管是空的。
他脸上沟壑纵横,那是岁月和硝烟共同雕刻的痕迹。
当林默把那张经过技术处理、放大的日记本照片递过去时,老人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他死死盯着那行潦草的字,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浑浊的老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皱纹流进嘴里。
“指导员啊……”
老杨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仅存的右手拼命拍打着轮椅扶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跑!”
“当年那个说你跑了的,是新兵蛋子,被炮震傻了啊!”
老人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还原了那场炼狱。
“那时候火太大了,汽油弹铺天盖地。指导员腿都被炸断了,还趴在坑沿上指挥。他说‘别管我,守住,一定要守住’……后来火把阵地吞了,我想去拉他,被气浪掀翻滚下了山坡……大家都以为他不想死,往后爬是想逃,可他是想去够那个炸药包啊!”
林默站在阴影里,胸口的怀表突然一烫——那行“悔意”的刻度,第一次极其微弱地,跳了一下。
那是沉冤得雪后的爆发。
“这不是逃兵的日记。”林默轻声说,像是对老杨说,也像是对那个死在火海里的灵魂说,“这是最硬的骨头。”
苏晚在一旁红着眼眶,默默举起了摄像机。
第二天,《历史真相》的新一期视频上线了。
没有复杂的剪辑,只有那本焦黑的日记本特写,配上老杨那段撕心裂肺的哭诉录音。
标题很简单:《七十三年的误解:那个“逃兵”是在找炸药包》。
视频发出的前十分钟,评论区全是蜡烛和泪目。
但很快,一个刺眼的弹幕飘过,紧接着是那个熟悉的Id——“历史清流会”的骨干,李思远。
他在个人账号上发了一篇长文,言辞犀利且充满了那种令人作呕的“理性客观”味道:
【又是这种煽情式的小作文。
博物馆随便找个破本子,找个神志不清的老人哭两嗓子,就能翻案了?
如果没有官方的确切档案,仅凭这种孤证和“情感共鸣”,是不是太不严谨了?
现在的年轻人太好骗,这种没有逻辑链条的“英雄叙事”,只会误导大众。
张德昌如果真那么英勇,为什么七十年来档案都是“失踪”?
建议博主多读读书,别为了流量消费死者。】
这篇长文显然是有备而来,很快,评论区被带起了节奏。
“确实,单凭一个本子说明不了什么。”
“谁知道那本子是不是伪造的?”
“有一说一,失踪一般就是有问题,别洗了。”
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恶评,苏晚气得手都在抖:“这群人还有没有心?老杨都那样了,他们还在挑刺!”
林默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脸上却出奇的平静。
他摸了摸胸口的怀表。
表盖内侧,那行“悔意”的刻度正在疯狂跳动。
张德昌不需要网上的那些人来承认。
他在火海里写下那句话的时候,求的不是功名,只是对战友的愧疚。
而现在,这份愧疚,变成了林默手中最沉重的砝码。
“不用回喷。”林默关掉手机,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钉子,“有些人只相信冰冷的档案,那我们就带张德昌去见见他的兄弟们。”
他转头看向苏晚:“去烈士陵园。老杨说,三连剩下的几个人,都埋在那边。”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狠狠踩下了油门。
引擎轰鸣,车子像一把利刃,切开了上海粘稠的夜色。
此时的林默还不知道,怀表里的那一缕“悔意”,正在酝酿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巨大风暴,足以让所有的质疑者闭嘴,让所有的亡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