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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输电塔的钢架间穿梭,发出一种空洞而绵长的呜咽,像是这片荒原已经死去的肺部还在机械的抽动。

马权背靠着混凝土基座,粗糙的表面透过衣服硌着脊背。

他(马权)数着自己的呼吸——

已经过去了七分钟。

还有三分钟。

马权的目光扫过基座下的其他人。

刘波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被蓝火烧灼过的手,皮肤上焦黑的痕迹像地图上陌生的疆域。

火舞闭着眼,胸口起伏的节奏很乱,鼻翼两侧还留着没擦净的血痂。

包皮缩在角落里,肩膀偶尔抽动一下,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李国华靠在那块凸出的水泥墩上,唯一能动的左眼望着南方——

那座城市废墟的方向,黑烟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马权伸手进怀里,摸到那个油布包裹。

他(马权)没拿出来,只是隔着布确认了一下那两样东西还在。

指南针。

废掉的晶体。

然后他抬头看天。

天色、好像不对劲。

十分钟前,天空还是那种铅灰色的、均匀的沉闷。

现在,西边的地平线开始泛起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像淤血的皮肤。

云层在压下来,不是缓缓地,而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降、堆积,边缘卷曲成肮脏的棉絮状。

马权猛地站起身。

他(马权)的动作太快,扯到了左肩的旧伤,一阵酸麻从肩胛骨窜到指尖。

但马权没管,独眼死死盯着西边那片正在吞噬光线的暗紫色。

“都起来。”马权的声音不高,但像碎冰砸在铁板上。

刘波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

火舞睁开眼,睫毛上凝着的白霜抖落。

包皮从臂弯里露出半张脸,小眼睛里全是茫然。

只有李国华没动,但老谋士的左眼已经从南方转了过来,看向马权看的方向。

“怎么了——”包皮刚开口,声音就被掐断了。

不是被人掐断的。

是风。

第一阵风贴着荒原的地面扫过来,不是寻常的寒风,而是带着重量、带着实质的、像一堵无形的墙撞了过来。

积雪被整片掀起,化作白色的尘暴,瞬间模糊了视野。

风里裹挟着冰粒,打在输电塔的钢架上,发出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噼啪”声。

马权一把抓起地上的刀,刀鞘在混凝土上刮出刺耳的摩擦音。

“背包!背上!”马权吼着,声音在骤然尖啸的风中几乎听不见。

刘波几乎是本能地动了起来。

他(刘波)踉跄着站起,弯腰去抓李国华的胳膊。

火舞撑着水泥墩想站起来,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包皮还缩在原地,张着嘴,看着突然变色的天空和扑面而来的白色尘暴,像是吓傻了。

“包皮!”马权一步跨过去,独臂抓住包皮的后领,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并说着:

“你快动起来!”

包皮这才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抓自己的背包。

背包带子缠住了,他用力扯,扯不开,急得喉头发出“嗬嗬”的怪声。

天彻底暗了。

不是夜晚降临的那种暗。

是天空被某种厚重的东西从上方捂住的、令人窒息的暗。

那片暗紫色已经蔓延到头顶,云层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雪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卷着,从斜刺里、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度狂暴地喷射过来。

能见度在几秒钟内暴跌到不足十米。

然后是第一声真正的尖啸。

那不是风的声音。

或者说,不全是。

那是风速突破某个阈值后,在输电塔钢架的缝隙间、在地面冰层的裂缝间、在一切有棱角有空隙的地方被撕扯、挤压、放大后产生的,一种非人的、饱含恶意的尖啸。

它像无数根冰锥同时扎进耳膜。

“大家都围过来、快!”马权把刀插回腰间,用独臂把包皮拽到身边。

刘波已经背起了李国华,火舞跌跌撞撞地靠过来。

五个人在输电塔基座下勉强挤成一团,背靠着背,面对着从四面八方扑来的白色狂潮。

雪粒打在脸上,不是凉的,是疼的。

每一粒都像细小的碎玻璃,在皮肤上割出细微的刺痛。

马权眯起独眼,镜片上瞬间糊满了冰晶。

他(马权)抬手抹了一下,刚抹掉,新的又糊上来。

“这……这他妈的是什么……”包皮的声音在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没有人回答包皮的话。

因为答案就压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肺里——

特大暴风雪。

不是他们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场。

是那种只在旧时代气象预警里才会出现的、能吞没城镇、掩埋公路、让一切现代文明瞬间失灵的极端天气。

而现在,他们就在它的正中心。

温度在急剧下降。

马权能感觉到寒意像活物一样,顺着衣领、袖口、裤脚每一个缝隙往里钻。

不是慢慢地渗透,是凶狠地侵入。

暴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发麻,然后刺痛,最后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钝痛。

他(马权)看了一眼火舞——

她(火舞)的嘴唇已经青了,脸色白得透明,呼吸时喷出的白汽短促而稀薄。

不能停在这里。

输电塔基座只能挡掉一部分风,但挡不住温度流失。

用不了半小时,甚至更短,失温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而且雪在堆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被活埋在这个混凝土的角落。

马权强迫自己、快速的思考。

方向。

他们需要方向。

北方?

守塔人给的坐标在北方。

但现在,北方只是一个概念。

在这片彻底白化的混沌里,北方和南方没有任何区别。

盲目乱闯,只会耗尽体力,然后冻死在某个雪坑里。

“老李!”马权侧过头,对着刘波背上的李国华吼。

风声太大,他必须把嘴贴到对方耳边。

李国华的身体在抖。

晶化的右半边脸在惨白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灰白色光泽,像是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老谋士唯一的左眼努力睁着,但瞳孔里映出的只有翻卷的雪幕。

“地图!”马权又吼了一声。

李国华像是被这一声吼唤醒了。

他(李国华)用冻得僵硬的手,颤巍巍地去摸自己怀里。

动作很慢,手指弯曲都困难。

摸了好几次,才从内袋里掏出那个油布包——

和马权怀里那个很像,但更小,更破旧。

布包已经湿了,边缘结了冰。

李国华用牙咬开系绳,哆嗦着展开里面那张纸。

不是纸,是某种合成材料的旧地图,防水,但经年累月,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墨迹也淡了很多。

老谋士把地图举到眼前,左眼几乎要贴上去。

风雪立刻扑向地图表面,纸页疯狂抖动,几乎要脱手。

刘波察觉到,用自己骨甲尚未完全消退的右手帮李国华稳住地图。

“看……看什么……”李国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现在……没有参照……”

“往前看!”马权吼道:

“前面有什么!

任何东西!”

李国华的目光在地图上艰难地移动。

地图的比例尺很小,覆盖的范围很大,细节模糊。

他们现在的位置大概在……

李国华凭着记忆和对最后一段奔跑距离的估算,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一个空白区域——

那里什么都没有标记,只有表示地形的浅灰色等高线。

老谋士的手指沿着他们既定的北上方向,缓缓向前挪。

风更猛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从侧面撞来,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在五人挤成的小团体上。

马权脚下不稳,身体一晃,膝盖重重磕在混凝土基座的棱角上。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立刻绷紧核心,稳住下盘。

包皮就没那么好运了,他惊叫着向后倒,要不是刘波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他恐怕直接滚进风雪里。

“抓牢!”马权吼道,独臂死死扣住基座上一处凸起的钢筋。

就在这阵混乱中,李国华手里的地图脱手了。

纸页像有了生命,呼啦一下从刘波手中挣脱,卷进狂风,瞬间就被白色的漩涡吞没,消失不见。

李国华僵在那里,唯一的好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色。

地图没了。

那是他们仅有的、对于前方地形的宏观认知。

但下一秒,老谋士闭上了眼。

不是放弃。是切换模式。

老谋士在脑海里急速回放刚才在地图上看到的最后几眼。

那些模糊的等高线,那些代表山地的三角符号,那些稀疏的、表示次要道路的虚线……

他、李国华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疯狂调取着所有关于这片区域的地理知识、旧时代资料、甚至是他年轻时在部队看过的战略地形图残影。

“山……”李国华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仿佛用了某种方式让声音穿透了风噪:

“往北……三十到五十公里……地图边角……有等高线密集区……是山脉……海拔……应该不低……”

老谋士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自己胸口比划,像是还能摸到那张已经消失的地图。

“山脉能挡风!”马权立刻抓住重点,说着:

“有地形就有庇护所的可能!

具体方向?”

李国华睁开眼,左眼里血丝密布,但目光灼人。

老谋士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一个方向——

不是正北,而是北偏东大约十五度。

“大概……这个方向……但距离不确定……误差可能……很大……”李国华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晶化的半边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抽搐,接着说道:

“而且……如果雪太厚……山路就是……坟墓……”

就在李国华艰难地提供着这渺茫的希望时,火舞突然抬起了头。

她(火舞)一直闭着眼,不是休息,而是在“听”。

听风里除了呼啸之外的任何东西。

感知能力者的本能,在绝境中被压榨到极限。

她(火舞)的异能早就透支了,头痛得像要裂开,每一次集中精神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但火舞还是强迫自己沉入那种状态——

屏蔽掉狂暴的自然噪音,去捕捉那些更细微的、更底层的波动。

风有节奏吗?

雪有频率吗?

不,这些都没有意义。

她(火舞)要找的是“异常”。

任何不属于这片荒原、这场暴风雪本身的“异常”。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风撕扯着火舞的头发,雪粒砸在她的眼皮上。

火舞的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挣扎,好几次差点被纯粹的寒冷和疲惫拖入黑暗。

然后,火舞感觉到了。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

是一种……脉动。

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可以被忽略成幻觉。

但它存在。稳定,持续,像一颗藏在厚重冰雪和岩石深处、仍在艰难跳动的心脏。

它来自……和李国华所指方向大致相同的某处。

更准确地说,是那个方向的纵深,更高的地方。

不是自然的地磁扰动,不是普通的电磁噪声。

它带着一种……陈旧但规整的韵律。

像是某种古老的、耗能极低的周期性信号发射器,或者,是某个依靠地热或残余能源勉强维持运转的封闭设施的“生命体征”。

火舞猛地睁开眼。

她(火舞)的眼睛因为过度使用能力而布满血丝,眼底深处却有一种异样的亮光。

火舞没有转头,只是嘴唇翕动,用尽力气将声音压缩成一束,顺着风送向马权的耳朵:

“那边……有东西……活的……或者说,没完全死……”

马权倏然转头看火舞。

“方向!”马权用眼神询问。

火舞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确认了李国华所指的大方向,然后,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指向更偏东一点,更“高”一点的方向。

一个基于旧地图和残存知识的推断。

一个基于异能感知的微弱信号。

两者指向了同一片区域。

马权的独眼在狂风暴雪中眯成一条缝。

他(马权)的目光扫过身边的队友:

李国华靠着刘波,仅纯的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刘波低着头,呼吸粗重,但背脊挺直,稳稳地承载着老谋士的重量;

火舞脸色惨白如纸,鼻端又有新的血丝渗出,但指向远方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

包皮……包皮缩在中间,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快要溢出来的恐惧。

没有时间权衡了。

留在这里,必死。

盲目乱闯,大概率死。

朝着那个可能有山脉、可能有某种“没完全死”的东西的方向前进……至少,有一线生机。

一线。

足够了。

马权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刺进肺叶。

他(马权)吐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

马权松开扣着钢筋的手,转过身,面朝李国华和火舞共同指向的那片被白色混沌彻底笼罩的远方。

然后,马权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

把腰间那截备用的、捆扎物资的短绳解了下来,一头飞快地系在自己腰间,另一头递向身后的刘波。

刘波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

他(刘波)空出来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要托着背上的李国华),接过绳子,在自己腰上绕了一圈,打了个死结,然后把绳子的延续段递给火舞。

火舞接过,系好,递给包皮。

包皮的手指冻得不听使唤,系了几次都没系紧。

马权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让包皮一个激灵,终于哆哆嗦嗦地打了个还算结实的结。

一条绳,串起了五个人。

像一串在狂风巨浪中飘摇的蚂蚱。

马权最后看了一眼输电塔基座——

这个他们短暂停留过的、相对安全的角落。

然后,马权迈出了第一步。

而脚踩进雪里。

不是松软的雪,是被风压实、表面结成硬壳、下面却可能藏着空陷的雪。

第一步就陷到了小腿肚。

马权用力拔出,迈出第二步。

风从正面撞来,像一堵实质的墙。

马权必须微微前倾身体,用肩膀和胸膛抵着风,才能前进。

独臂在身侧摆动,维持着平衡。

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吸进去的是冰冷的雪沫,吐出来的是滚烫的绝望。

刘波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马权留下的脚印里,但脚印很快就被风雪掩埋一半。

他(刘波)背上的李国华很轻,但在这风中,任何额外的重量都是负担。

李国华闭着眼,节省着每一分体力,只是偶尔睁开左眼,确认一下方向有没有偏离。

火舞在第三位。

她(火舞)的体力最差,走得很艰难。

但她咬着牙,强迫自己跟上。

不仅如此,她还要分出一丝心神,去感应那个微弱的信号。

像在黑暗的海洋里追踪一根随时可能断掉的发丝。

包皮在最后。

他(包皮)几乎是被绳子拖着走的。

恐惧让他腿软,寒冷让他麻木。

包皮好几次想停下,想喊“我不行了”,但绳子紧绷着,前面的人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包皮)只能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世界缩小了。

缩小到以自己为中心、半径不到五米的白色球体。

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或者说,都是致命的混沌。

视线里只有前面队友的背影,耳朵里只有风的尖啸和自己粗重的喘息,皮肤感觉到的只有无孔不入的寒冷和雪粒的击打。

时间失去了意义。

也许只走了十分钟,也许已经走了一个小时。

马权不知道。

他(马权)只是机械地迈步,拔脚,再迈步。

左肩的旧伤开始发出尖锐的抗议,每一次手臂摆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马权)的脸已经完全麻木,镜片上糊的冰太厚,他干脆不看了,仅凭感觉和身后绳子的牵引调整方向。

就在马权感觉肺部快要炸开、腿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

风,突然弱了一瞬。

不是停止,是像奔腾的洪水遇到礁石,突然分流、减弱了那么一刹那。

就这一刹那,马权下意识地抬头。

透过被冰糊住的镜片边缘一丝侥幸的缝隙,马权看到了——

远方…………

在那片被狂风暴雪统治的、灰白色混沌的尽头,在天与地模糊的交界线上,有什么东西凸了出来。

不是云,不是光的错觉。

是一个轮廓。

黑色的,坚硬的,带着明确几何线条的轮廓。

它刺破了翻卷的雪幕,矗立在比地平线高得多的地方——

山巅!

虽然模糊,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就被重新合拢的雪幕掩盖,但马权看清楚了。

那是建筑的轮廓。

屋顶的斜角。

可能还有翘起的飞檐。

不规则的、但绝非自然形成的堆叠体。

不是幻觉。

李国华推断的山脉。

火舞感知到的“没完全死”的信号。

它们指向的,是真实存在的、位于山巅的某种建筑。

避难所?

希望?

还是另一个陷阱?

马权不知道。

但此刻,那惊鸿一瞥的黑色轮廓,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烙进了马权几乎被冻僵的脑海。

马权低下头,不再看那已经消失的方向。

只是把腰间的绳子攥得更紧,把已经麻木的腿再次抬起,重重踩进前方的积雪中。

一步。

又一步。

朝着那片被风雪重新掩埋、但已确凿存在于彼方的山影,朝着那渺茫却唯一的“可能”,前进。

风重新猛烈起来,尖啸着,仿佛因猎物发现了方向而暴怒。

但绳索连接的五人,再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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