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是金蝉子。
他没有乘云驾雾,也没有显露神通,就那样一步一步从山下走上来,像个普通的行脚僧。月白僧衣沾了些山间晨露,赤足上带着泥土,面容依旧清俊,只是眉宇间比在北洲雪岭时多了几分风尘与疲惫。
他走到竹篱外便止步,双手合十,对着迎出来的杨婵躬身行礼:“圣母,别来无恙。”
杨婵有些意外。补天造化阵开启后,华山已被彻底隔绝,金蝉子是如何进来的?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金蝉子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令牌。令牌样式古朴,正面刻着一朵莲花,反面则是两个古篆——华山。
“此乃秦毅当年留给贫僧的‘山主令’。”金蝉子道,“他说若有一日需来华山寻圣母,持此令可畅通无阻。”
杨婵接过令牌,入手温润,确是她当年亲手所刻、赠予秦毅的信物。那时秦毅常来华山,她怕山中阵法误伤,便刻了这枚令牌给他。没想到他转赠给了金蝉子,还料到了今日。
“师兄远来辛苦。”杨婵收起令牌,侧身让开,“请进。”
两人在院中石桌旁坐下。秦曦好奇地从竹屋里探出头,打量这个陌生的和尚。金蝉子看到秦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双手合十:“这便是那位‘小施主’吧?果真钟灵毓秀。”
秦曦眨了眨眼,跑到杨婵身边,小声问:“娘亲,他是谁?”
“一位故人。”杨婵轻抚它的头,“去泡壶茶来。”
秦曦听话地去了。金蝉子看着它的背影,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圣母可知,贫僧为何而来?”
“为八宝功德池水?”杨婵想起秦毅在雪岭玉简中的留言。
“是,也不是。”金蝉子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递给杨婵,“此乃秦毅当年托付之物,嘱贫僧脱困后,若圣母已孵化纪元之种,便交予圣母。”
杨婵展开帛书。
字迹是秦毅的,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潦草、虚弱,仿佛是在极其艰难的状态下勉强写成:
“婵儿,若见此信,说明金蝉已脱困,而曦儿也已出世。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
“八宝功德池水,确可为曦儿稳定根基,但非根本之法。我带曦儿入轮回失败,皆因缺少一样东西——‘轮回之契’。”
轮回之契?
“此契乃两个纪元法则融合之凭证,需以造化本源为墨,以归墟死气为纸,以曦儿心血为印,方可书写。书写者需同时精通造化与归墟之道,且与曦儿血脉相连——普天之下,唯你一人可成。”
“而八宝功德池水的作用,不是给曦儿服用,而是为你洗练‘造化之笔’。”
杨婵心头一震。
“池水至净,可涤尽你造化本源中一切杂质,让你在书写轮回之契时,不被归墟死气侵蚀神智。但取水不易,灵山乃西方教根本之地,八宝功德池更是镇教之宝,纵是金蝉出面,也难轻易求得。”
“西方二圣中,接引圣人重因果,准提圣人重利益。你可许他们一诺——待轮回之契书写成功,曦儿将成为两个纪元的‘调和者’,届时西方教可享三千年气运鼎盛。以此为筹码,或可一试。”
“若事不成……便带曦儿去昆仑,求见元始天尊。他当年欠我一个人情,或可相助。”
“切记,曦儿七岁之后,归墟对它的感应会越来越强。你最多还有三年时间。三年内若不成,归墟必将不惜一切代价降临洪荒,强行带回曦儿。”
“珍重。”
“——秦毅绝笔”
信到此结束。
杨婵久久不语。
三年。
她只有三年时间,要去西方灵山求取八宝功德池水,还要找到书写轮回之契的方法。
“秦毅在信中说,池水是为圣母洗练‘造化之笔’?”金蝉子问。
杨婵点头,将信递给他看。金蝉子看完,沉默良久,才轻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当年他特意叮嘱,要贫僧务必在圣母孵化纪元之种后才送此信。”
“师兄可知,西方教如今态度如何?”杨婵问。
金蝉子神色复杂:“实不相瞒,贫僧回灵山后,已将北洲之事禀明师尊。师尊与师叔商议多日,最终……未置可否。”
未置可否,便是观望。
“师尊说,纪元更迭乃天地大势,西方教不便插手,但若圣母真能书写轮回之契,化解两个纪元冲突,亦是功德无量。”金蝉子顿了顿,“至于八宝功德池水……师叔的意思是,圣母需亲自上灵山,面见二圣,陈明利害。”
这便是要杨婵自己去谈条件了。
“何时动身?”杨婵问。
“越快越好。”金蝉子道,“贫僧离山时,听闻天庭已察觉华山异动,不日或将派人探查。圣母若久留于此,恐生变故。”
杨婵看向竹屋方向。秦曦正捧着茶盘出来,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小脸上满是专注。
她舍不得。
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不知会遭遇什么。将孩子独自留在华山,她不放心;可带去灵山,更危险——西方教态度不明,万一……
“圣母若信得过,贫僧可留在华山,代为照看小施主。”金蝉子忽然道。
杨婵一怔。
“贫僧虽修为不济,但尚有几分佛法,可助小施主疏导体内混沌之力。且补天造化阵玄妙,贫僧持山主令,可调动部分阵法威能,护山无虞。”金蝉子神色诚恳,“更何况……秦毅当年于贫僧有救命之恩,此恩当报。”
杨婵沉吟。
金蝉子修为已达太乙巅峰,佛法精深,更难得的是心性纯正,值得信赖。有他坐镇,加上共工遗念暗中守护,华山的安全确有保障。
但她仍有顾虑。
“曦儿身份特殊,若被外人知晓……”
“贫僧明白。”金蝉子点头,“在圣母归来前,贫僧不会踏出华山一步,也不会让任何人踏入此山。”
杨婵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坦荡与真诚。
良久,她缓缓起身,对着金蝉子深深一礼:“如此,便有劳师兄了。”
“圣母客气。”金蝉子合十还礼。
当夜,杨婵将秦曦叫到身边。
“曦儿,娘亲要出一趟远门。”她轻声道,“去给你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秦曦仰着小脸:“很远吗?”
“很远。”
“要去多久?”
“……娘亲会尽快回来。”
秦曦低下头,小手攥着衣角,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问:“不能带曦儿一起去吗?”
“这次不能。”杨婵将它搂进怀里,“但娘亲答应你,等娘亲回来,就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秦曦将脸埋在她颈窝,轻轻点头。杨婵感觉到,肩头有温热的湿意。
孩子哭了。
她心中酸楚,却只能强忍。这一路凶险未知,她不能带着孩子冒险。
第二日清晨,杨婵收拾行装。
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宝莲灯和寂世古灯必须随身,这是她最大的依仗;几瓶疗伤丹药;秦毅留下的那枚青玉令牌;还有……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已化作普通石头的石珠,摩挲片刻,还是小心收好。
金蝉子送她到山门。
“圣母此行,有三处需留意。”他递过一张简略地图,“其一,西牛贺洲与南赡部洲交界处,有‘流沙河’,河中封印着上古凶兽‘九头虫’,虽被佛法镇压,但戾气未消,过河时切莫惊动它。”
“其二,过了流沙河,便是‘火焰山’,此山乃当年老君炼丹炉一块砖所化,终年烈火不熄,寻常遁术难以飞越,需向山中‘铁扇仙’借芭蕉扇。”
“其三,灵山脚下有‘凌云渡’,渡口有接引佛祖坐镇。圣母需持此物——”他取出一枚金色莲子,“此乃师尊所赐‘功德金莲子’,持之可见接引佛祖,得渡彼岸。”
杨婵一一记下,接过莲子:“多谢师兄。”
“圣母保重。”金蝉子合十,“三年之期,莫要忘记。”
杨婵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竹屋方向——秦曦躲在窗后,正偷偷望着她。
她狠下心,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向西而去。
华山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离开后不久,山中某处不起眼的岩缝里,一缕极淡的灰气悄然飘出,循着她离去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灰气细如发丝,却散发着与归墟同源的气息。
共工遗念的身影在岩缝旁浮现,他盯着灰气消失的方向,眉头紧皱,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重新没入山体。
西行之路,开始了。
而暗处的眼睛,也已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