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观地处京郊,环境清幽,青烟袅袅,本是涤荡尘心的好去处。
然而,经过昨夜宫变风波的冲击,连这方外之地也难免沾染了几分惶惶不安的气息。
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墨兰便收到了一封从盛府暮苍斋递来的书信。
信笺是上好的薛涛笺,带着淡淡的梅花冷香,字迹朴实工整,正是明兰的手笔。
墨兰披着外衣,靠坐在窗边的榻上,就着微熹的晨光,缓缓展开信纸。
信中,明兰先是关切地问候了四姐姐,言及自己那晚从宫中惊险脱身后,回到暮苍斋,因奔波劳碌与心神俱疲,竟是昏沉睡去,直至次日天光大亮方醒。
醒来后,才从丫鬟口中得知,四姐姐竟已带着病势沉重的林小娘,连夜赶往玉清观祈福。
明兰并未亲眼见到林小娘病入膏肓的模样,故而对于大娘子口中那“已然不好”的诊断,心中存了几分疑虑。
她在用早膳时与祖母提及此事,却见祖母的反应颇为奇怪——先是愣怔片刻,随即长长叹了口气,只低声念了句“冤孽”,便再也不肯多言,神色间似有感慨与难言的隐忧。
明兰思来想去,心中终究难安,终究是提笔写了这封信。
她在信末言辞恳切地宽慰墨兰,说林小娘自有神明庇佑,定能逢凶化吉,性命无虞。
又说自己过也要来玉清观为祖母祈福,届时再与四姐姐相伴,一同为林小娘诵经祝祷。
墨兰逐字逐句看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漾出浓浓的嘲讽之意。
“真神庇护?性命无虞?”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若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来为祖母祈福是假,想亲眼瞧瞧小娘是不是真的命不久矣,才是真吧。”
她起身行至桌案边,案上一盏小巧的青铜油灯正跳动着昏黄的火焰。
她手腕轻轻一转,将那承载着虚伪关切与试探的信纸一角,凑近了跳动的火苗。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舌,迅速舔舐上那细腻的纸张,沿着墨迹蜿蜒蔓延,发出细微的“哔啵”声。
不过片刻,那薄薄的笺纸便化作一小簇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簌簌落下,最终散作无形。
云栽一直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将姑娘方才看信时的神色变幻与此刻焚信的举动尽收眼底。
她心知姑娘心情必定不快,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想起昨日安置林小娘时的蹊跷——姑娘命她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没过多久,她似乎隐约听到屋内传来林小娘低低的说话声,虽听不真切,却绝非昏迷不醒之人所能发出的。
她心中疑虑重重,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却不敢多问一字。
此刻,她只盼着林小娘能真如姑娘所愿“好转”起来,也好让姑娘少些忧心。
见墨兰望着那堆灰烬出神,云栽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轻声提议道:
“姑娘,奴婢听闻这玉清观的素食在京中很是有名,有几样小菜做得极为可口。
姑娘早膳还未用,不如去尝尝?
若是合口味,也可……也可给林小娘带一些回来。”
她话到最后,声音渐低,带着一丝试探。
墨兰闻言,目光轻飘飘地扫了过来。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人心的锐利,让云栽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仿佛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已被全然看穿。
然而没等她作出任何反应,墨兰已站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裙摆,语气平淡:
“那就去看看吧。
只是小娘如今还昏睡着,人事不省,吃不进这些。
何况……”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云栽一眼,“那里自有人精心看顾着,你只需伺候好我就行了,不必分心他顾。”
云栽心中凛然,立刻明白姑娘这是在敲打自己。
她连忙垂下头,恭敬应道:
“姑娘说的是,是奴婢想岔了。
奴婢谨记,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好姑娘。”
墨兰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径直迈步出了厢房,朝着观内的斋堂方向走去。
云栽不敢怠慢,小跑两步跟上,落后半步随侍在侧。
为了打破这略显凝滞的气氛,云栽寻了个话头,说起了昨日她们到来之前,玉清观内发生的骚动。
“姑娘您是不知道,昨天白日里,有不少官员家眷来观中上香祈福。
谁知晌午过后,她们准备返程时,却发现城门不知何故提前关了,任她们怎么叫喊、出示腰牌,守城的兵士就是不开门。”
云栽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没办法,那些夫人小姐们只好又返回观中,向观主求助,希望能借宿一晚。”
“可到了黄昏时分,街道上火光冲天,宫变的消息不知怎地就传了过来,观里顿时就乱了套了……”
云栽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当时就有那等拎不清的愚昧妇人,哭天抢地,吵嚷着非要回家,说待在道观里不安全,怕被叛军波及,还试图强行闯出门去。”
“回家?哼,” 墨兰听到此处,唇角逸出一丝冷笑,“她难道就不怕走在那混乱的大街上,直接被乱兵当做靶子,一刀结果了性命?真是愚不可及。”
“就是就是!” 云栽见姑娘搭话,说得更起劲了,小脸因气愤而微微发红,“她光想着自己怕,就不想想,若是开了门,放她出去,万一引来贼人趁机劫掠,岂不是要害了观里所有人的性命?
当时观主当机立断,命观里几位有力气的小道士,直接用粗大的门闩和梁柱将观门从里面堵死了,任她再怎么哭闹也不开!”
墨兰听着,眼眸微眯,一丝狡黠的光倾泻而出,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可知那妇人是谁?昨夜我们来时,在山路旁看到几辆倾覆损坏、空无一人的马车,不会就是这些人的吧?”
云栽一愣,摇了摇头:
“奴婢不清楚她是哪家的妇人,不过听观里的人说,那妇人衣着简朴,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做农活的。
至于马车,那妇人也不像是能雇佣起马车的人家,许是附近的农妇吧。
奴婢听说,是等到叛乱彻底平定、消息确认之后,观主才命人重新开启观门。
非但如此,观主心善,派出了会些拳脚功夫、机灵胆大的小道士,一路护送那些受惊的官眷们回家,以免她们再出意外。”
“这样啊……” 墨兰拖长了语调,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倒是……可惜了。”
云栽又是一愣,眨着眼睛,不解其意。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难道姑娘是觉得那妇人没能被早点放出去而可惜?
“姑娘?” 云栽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墨兰见她那副迷茫懵懂的样子,轻咳一声,语气转为平淡:
“怪不得我们昨夜来时,观门大开,门口车辙印记杂乱,洒扫也不及时,观内往来行走的小道士也少了许多。
我只是可惜,没亲眼看到那妇人哭闹不休、丑态百出的‘热闹’罢了。”
“姑娘呀!” 云栽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鼓起腮帮子,蹙着眉道,“那算什么热闹!刀兵之险下,那般愚不可及的行径,听着就让人生气,姑娘竟还觉得有趣,真是……真是越发胆大了。”
她小声嘟囔着,只觉得自家姑娘的性子,近来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主仆二人说着,已来到了膳堂。
然而,这顿寄予厚望的素食,却吃得并不尽如人意。
或许是因为昨日动荡,观内人心浮动,连那掌勺的厨子也似乎心神不宁。
一盘简单的清炒白菜豆腐,豆腐边缘竟带着明显的焦糊味;
而那本该汤色奶白、鲜味十足的素鱼汤,入口却只觉得寡淡,甚至还隐隐有一股未曾处理好的土腥气。
草草用了几口,墨兰便放下了筷子,兴致缺缺。
主仆二人于是慢步返回她们暂住的那个清静小院。
刚走到院门附近,远远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院中那棵老松树下,身边跟着丫鬟小桃。
不是明兰又是谁?
她竟来得这般快。
墨兰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脸上瞬间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迅速氤氲起一层恰到好处的哀愁与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已是满面忧戚,步履也带上了几分沉重的意味,朝着院内那个身影,故作伤心地迎了上去。
“六妹妹……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完美地掩饰了眼底深处那一片冰封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