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观后院,古松苍劲,在石砖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与硝烟混合的浅淡气息,更添几分幽深与凝滞。
明兰看着眼前的墨兰,只见她一双美目红肿未消,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如同沾了晨露的娇花,欲落不落,那份强忍悲伤的脆弱模样,足以让任何人心生怜惜。
明兰原本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的话,此刻竟像被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终究不是那等铁石心肠之人,尤其想到昨日宫变之时,墨兰当机立断让她先走。
那份维护之情,无论其初衷如何,终究是事实。
末了,她有些讷讷地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几分:
“四姐姐……我先去正殿给祖母上香祈福,待会儿……待会儿再来看四姐姐。”
她说着,见墨兰抬起纤纤玉指,用素白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面上难掩哀戚,不由得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终究是骨肉相连,林小娘再是不堪,对四姐姐而言,却是唯一的亲娘。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愈发柔和,带着一种试图和解、又或是划清界限的意味:
“四姐姐,明兰心中十分感念四姐姐昨日在宫中的维护之情。
听闻林小娘如今昏迷不醒,妹妹也觉十分惋惜。
只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或许……或许我们都要学会放下,才能得来日之生。”
她这话说得含蓄,里面却藏着只有她们二人才懂的深意。
一旁的云栽和小桃听得云里雾里,墨兰却是瞬间明了——明兰这是在暗示,若林噙霜此番真的病故,那么她母亲卫小娘当年的旧账,她便可以不继续追究;
而相应地,墨兰也应该放下之前明兰对她的算计,就此两清,各自安好。
明兰说完,仔细观察着墨兰的神色,见她只是垂眸不语,面上并无多少触动,心中微涩,便打算转身先行离开。
可就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一只微凉的手突然从身后探出,精准而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明兰猝不及防,愕然回望,正对上一双眸子。
那双眼眸里方才泫然欲泣的脆弱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寒冷与毫不掩饰的嘲讽,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直直刺入她的心底。
明兰心中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试图抽回手,却发现墨兰握得极紧。
她柔和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冷肃起来:
“四姐姐这是做什么?若是觉得我说的话不对,大可以直言……”
墨兰却不理她,只冷冷瞪了一眼见状想要上前阻拦的小桃,随即对云栽吩咐道:
“你们俩就在这儿等着,我有些体己话,要单独与六妹妹说。”
小桃心急,仍想跟上,却被云栽侧身拦住。
两个丫鬟正要推搡,却听得明兰沉声道:
“小桃,在这儿等着。”
小桃深知自家姑娘一向主意大,虽不情愿,也只得跺了跺脚,狠狠白了对面那个和她主子一样板着脸的云栽一眼,气哼哼地背过身去。
墨兰这才松开手,转身朝着松林处走去。
明兰揉了揉被握得有些发红的手腕,迟疑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约莫十几米远,估摸着丫鬟们听不到谈话,墨兰便停下了脚步。
她背对着明兰,望着远处缭绕的香烟,不等明兰开口质问,便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可知,我小娘此番为何会突然病重至此?”
明兰揉着手腕的动作骤然顿住,下意识地反问:
“不是……因前日宫变受惊,引发的高热晕厥吗?”
她紧紧盯着墨兰的背影。
就见墨兰缓缓转过身来,那张清丽的脸上,在听到她的回答后,清晰地划过一丝极深的嘲讽,如同冰面上裂开的细纹:
“看来,你口口声声要为你小娘讨回公道,实际上,却连她真正的死因,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你!” 明兰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好似恼羞成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被戳破心事的尖锐,“你之前说的那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毫无实证,根本不可信!”
的确,那日墨兰对她暗示过卫小娘之死另有隐情后,她心中震动,立刻去寻了卫姨妈,将墨兰的话转述。
可卫姨妈思来想去,也只觉种种迹象太过巧合,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
至于关键的人证——当年接生的稳婆、伺候的丫鬟,早在离开扬州时就远远打发了。
她不甘心,暗中派人去了扬州,想方设法寻访那些旧仆。
可时隔多年,人海茫茫,能找到的,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外院洒扫婆子,根本问不出什么关键信息。
线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可是,” 墨兰不理会她的激动,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你为什么不想想,昨日父亲与我们滞留宫中,消息传回府里,为什么老太太不让大娘子的女使去角门等着?
你也许不知,昨日角门处,只有林栖阁的女使在那里候着。”
明兰如遭雷击,猛地愣在原地。
昨日寿安堂的情景瞬间在脑海中回放——大娘子王若弗确实提到派人去角门等候,可话未说完,便被祖母出声打断。
她当时以为是祖母心中已有安排,或是派了更得力的人手,却万万没想到……祖母竟是压根没有派人!
为什么?祖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兰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墨兰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色,轻嗤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了然:
“想不明白?那我告诉你…
正逢宫变,陛下心思烦郁,猜忌必重。
若在此时,听得某个官员甫一出宫,不顾家中老母担忧,不理嫡妻悬心,第一时间直奔妾室房中,显露出对妾室的宠爱与重视,你猜,素来重视嫡妻的陛下,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
她说着,上前一步,逼近明兰,几乎贴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针:
“而那个官员,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不落人口实,为了消解陛下的嫌恶,你猜他回府之后,会怎么做?
那个引得他‘行为失当’的宠妾,是会‘意外’病逝?还是会被立刻送到庄子上‘静养’,了此残生?”
明兰脸色煞白,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眼神慌乱地躲避着墨兰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她不是愚笨之人,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林噙霜……她根本就不是真的病重!
她是不得不“病”,不得不“重”!
墨兰是在自救,用一场以假乱真的重病,来规避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
而祖母……祖母她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允许自己一大早就出门,来玉清观看望墨兰。
看望墨兰是假,探清林噙霜是否回天乏术才是真……
“不……不可能!” 明兰强撑着几乎要颤抖的身子,声音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祖母……祖母她不会这么做,你这是污蔑!”
墨兰却不再逼近,反而后退了一步,眼神飘忽地望向远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污蔑?
好,那我们再说回你小娘。
大娘子当年为了和我小娘打擂台,抬举了你小娘,本是一步棋,可没想到你小娘竟真的笼络了父亲的心,生下了你,肚子里又有了一个。
大娘子心中嫉妒,可以她的性子,不会对你小娘下手。
但是,她有刘妈妈。”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明兰惨白的脸上:
“刘妈妈不需要亲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只需找个空闲时间,请那几个接生的稳婆吃吃酒,席间‘无意’透露些‘妇人生产颇为艰难,胎位若有不正,就能伤了根基,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之类的闲话,也就够了。”
“至于老太太……” 墨兰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她更不需要亲自下场。
她只需要在你小娘孕期,偶尔提起一句‘年纪大了,总觉得寂寞,想养个乖巧懂事的小辈在身边承欢膝下’这样的家常话,自然就能让你那聪慧又敏感的小娘,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起了将你送到老太太身边的念头。
而后,她只需寻个由头,出门礼佛数日,再吩咐寿安堂的人闭门不出,让你小娘在感觉不适时,求告无门,也就够了。”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直直刺入明兰的心底:
“而你,那时年幼,只知道不愿离开小娘,见她要将你送去祖母处,便觉得委屈,出言顶撞了你那正忧心忡忡、胎像本就不稳的小娘,让她因此动了胎气,导致早产……
可她们将一切的恶都推到了我小娘的头上,连你也是……”
明兰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住,抖着身子,怒视墨兰:
“这都是你的猜测!”
墨兰直视着明兰骤然收缩的瞳孔,面上满是恶意的笑容:
“猜测又如何,只是要提醒你,别忘了你小娘是因你动了胎气……”
待看到明兰的身子再也止不住地轻颤,她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带着怜悯:
“你那卫姨妈,不会是心疼你,至今都没敢告诉你,正是因为你的那几句哭闹顶撞,才让你小娘情绪激动,直接引发了早产吧?”
“明兰啊明兰,” 墨兰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她耳边萦绕,“你只记得稳婆醉酒,只记得林栖阁是否送了过量的补品,你怎么就偏偏选择性地忘记……自己当时,究竟做了什么呢?”
这番话,如同最残酷的凌迟,将明兰内心深处不愿面对、最自我欺骗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
她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猛地跌坐在地。
墨兰居高临下地看着委顿于地、失魂落魄的明兰,眼中闪过复杂。
她不再多言,悠然转身,裙裾轻拂,带动地面的落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径直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无声硝烟与破碎真相的松林。
徒留下明兰一人,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整个世界仿佛在她眼前轰然崩塌。
那些她坚信多年的复仇支撑,那些她赖以生存的恨意目标,在此刻,都变得模糊而可笑起来。
而最沉重的一击,来自于她自身——那个她一直试图逃避的、属于幼年自己的“无心之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