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深秋,伏牛山层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晨曦穿透薄雾,洒在黑风寨新挂的“敕造忠义营”鎏金牌匾上,泛着刺目的金光。寨门前两杆大旗迎风猎猎作响,一绣“陈”字,一绣“明”字,俨然一副官军气象。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山寨中却暗流涌动。
“快!动作都利索点!那口箱子往左边挪,对,就堆在那辆大车旁边!”
李二狗尖细的嗓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格外刺耳。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直身,头戴方巾,腰间还悬着一块不知从哪淘换来的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活脱脱一个暴发户士绅模样。
山寨广场上,数十名寨兵正在忙碌地装着车辆,捆扎行李。几个妇人抱着孩子,站在一旁窃窃私语,脸上带着即将远行的不安和期待。
“二狗哥,这辆车的轱辘有些松动,得找人修修。”一个年轻寨兵喊道。
“修什么修!”
李二狗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做样子罢了,还真要南下千里啊?随便固定下就行,别浪费功夫!”
那寨兵恍然大悟,嘿嘿一笑,随手找了根绳子缠了几圈:
“得嘞!这样总成了吧?”
“聪明!”
李二狗满意地拍拍他的肩,顺手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过去,“去买酒喝!”
这一幕,恰好被远处山坡上潜伏的两个身影看在眼里。那是李永福派来的探子,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矮胖如冬瓜,已经在草丛里趴了半夜,浑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冬瓜,你看他们真在收拾行装呢!”
瘦高个压低声音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矮胖子眯着小眼观察片刻,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像是真要走了。不过还得再盯两天,李帅交代了,这伙人滑溜得很,万一有诈呢?”
就在这时,一阵粗豪的歌声从寨中传来:
“爷爷我生来胆气豪哇~腰挎钢刀走天涯~” 只见陈铁柱光着膀子,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迈着大步走出。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下泛着油光,结实的肌肉随着步伐贲张,浑身蒸腾着热气,活像刚从蒸笼里出来的馒头。
“铁柱,您小心点!那箱子里可是瓷器!”李二狗急忙喊道。
“怕什么!”
陈铁柱哈哈大笑,手一滑,那箱子“砰”地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李二狗顿时捶胸顿足,演技浮夸:“哎哟喂!我的景德镇官窑瓷啊!值三百两银子呢!”
陈铁柱挠挠头,憨笑道:
“抱歉抱歉,手滑了!反正咱们要去湖广了,这些劳什子带不走就带不走呗!”
山坡上两个探子相视一笑。瘦高个道:“看来是真要走了,连家当都开始收拾了。”
矮胖子却皱眉:“但还是得谨慎些。李帅说了,这陈远滑溜得很...”
话音未落,忽见山下官道上一支队伍逶迤而来。约莫二十余人,都是官兵打扮,护着一顶青呢小轿。为首的是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举着一面旗帜,上书“督粮监军”四个大字。
“来了!”矮胖子低呼一声,连忙缩回头去。
瘦高个也紧张起来:
“是王监军!李帅果然还是不放心,派他来实地查验了!”
二人屏息凝神,继续观察。
山寨广场上,李二狗也远远看到了官道上的队伍,脸色微变,急忙对身边寨兵吩咐了几句,那寨兵快步向聚义堂方向跑去。
不多时,那支队伍已经到了寨门前。小轿落地,帘子掀开,一个面白无须、约莫四十岁上下文官模样的男子慢悠悠地钻了出来。他身着鸂鶒补子青袍,头戴乌纱,神情倨傲,一下轿就掏出一方白帕掩住口鼻,仿佛山寨中的空气玷污了他的贵体。
“监军大人到!”随行士兵高声喊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山寨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李二狗眼睛一转,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笑容,小跑着迎上去,老远就躬身作揖:
“哎哟!这不是王监军王大人吗?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荒山野岭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那王监军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收回袖中,阴阳怪气道:“李总管,你们这是...”他指着广场上忙碌的景象,拖长了音调。
“正在收拾行装呢!”
李二狗立刻道,腰弯得更低了,“将军有令,既已受招安,自当尽快南下湖广,为朝廷效力!这些家当能带的带,不能带的就扔了!”
王监军点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
“带本官去见陈将军。”
“好好好!您这边请!”
李二狗躬身引路,活脱脱一个酒楼伙计模样。
聚义堂内,陈远正与孙铁骨、孔林节等人对着地图低声商议。见王监军进来,众人立刻起身相迎。
“王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陈远笑着拱手。他今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颇有几分落魄书生的模样,与一旁铠甲鲜明的孙铁骨形成鲜明对比。
王监军大剌剌地在主位坐下,扫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陈远身上:
“陈将军,李帅派本官来,一是督促你们尽快开拔,二是清点你们所需的军械物资,以便备案上报。”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文书,“这是李帅的手令,请将军过目。”
陈远双手接过,粗略浏览,叹气道:
“王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几日就在抓紧准备。只是寨中老弱妇孺众多,行装收拾起来颇费时间。况且...”他欲言又止。
“况且什么?”王监军追问,身子微微前倾。
“况且那些旧火铳...”陈远面露难色,“大多锈蚀严重,能用的不足三成。火药也受潮结块...这般南下,若是遇上流寇,恐怕...”
王监军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故作严肃:“哦?竟有此事?李帅拨付的军械,怎会如此不堪?待本官查验一番。”
陈远立即道:“铁柱,带王大人去库房看看!”
陈铁柱瓮声应了,引着王监军向外走去。李二狗悄悄对陈远使了个眼色,快步跟上。
库房设在寨子东侧的山洞里,阴冷潮湿。果然堆放着数百杆旧火铳,大多锈迹斑斑。几桶火药敞开,结成了硬块。
王监军随手拿起一杆火铳,扳动扳机,却纹丝不动。“果然破旧...”他摇摇头,眼中却满是满意。
就在这时,李二狗忽然“哎哟”一声,似乎被什么绊倒,扑倒在地,正好撞在一个角落的木箱上。箱盖翻开,露出几十杆保养良好的火铳,油光锃亮!
“这、这是...”王监军一愣,快步上前。
李二狗慌忙爬起,迅速盖上箱盖,干笑道:“这些、这些是准备孝敬左良玉将军的...对!孝敬左将军的!总不能带着一堆破铜烂铁去投奔不是?”
王监军眼中疑色更浓,正要追问,忽听外面传来阵阵打铁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那边在做什么?”他问,脚步已经向声音来源走去。
“是、是铁匠营在打造些农具!路上开荒种地用!”李二狗额头冒汗,急忙跟上。
王监军却不理会,径直向打铁声处走去。只见数十个铁炉燃得正旺,张铁臂带着徒弟们挥汗如雨,打造的分明是刀枪箭头!炉火映照下,整个工棚热气蒸腾,犹如蒸笼。
“好啊!你们...”王监军勃然变色,转身怒视李二狗,“这就是所谓的农具?”
李二狗支支吾吾,冷汗直流。就在这时,陈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王大人莫怪!这些都是为左将军准备的!我们想着南下投奔,总不能空手而去,总得带些见面礼不是?”
王监军将信将疑,但看着那些明显是新打造的兵器,心中疑虑难消。
陈远见状,笑道:
“王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如先歇息片刻,尝一尝我们黑风寨的特色野味?正好昨日弟兄们猎到一头山猪,肥美得很呐!”
说罢,不等王监军回应,便对李二狗道:
“二狗,去准备酒菜,好好招待王大人!”
李二狗会意,立刻躬身引路:
“王大人请!我们黑风寨别的不说,野味可是一绝!特别是那烤山猪,外焦里嫩,香得很呐!”
王监军本欲拒绝,但听到“烤山猪”三个字,不禁咽了口口水。他平日最喜美食,这次出来监督,军中的粗粮早已吃腻...况且他也想借机多探些虚实。
“既然如此...本官就却之不恭了。”
他勉强维持着官威,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
宴席设在聚义堂旁的望风亭,这里地势较高,可俯瞰大半山寨。亭子四周挂起了厚厚的毛毡挡风,中间摆着一个大火盆,炭火烧得正旺。桌上果然摆满了各色野味:烤山猪、炖野鸡、炸河鱼...香气四溢。
王监军吃得满嘴流油,之前的疑虑渐渐被美食冲淡。李二狗在一旁殷勤斟酒,嘴上像抹了蜜:
“王大人海量!再来一杯!这酒可是我们用山葡萄自酿的,外面喝不到!”
酒过三巡,王监军已有些醉意。陈远使了个眼色,李二狗立刻会意,击掌三下。
顿时,一队寨中女子袅袅走出,手持竹笛、芦笙,吹奏起山野小调。虽不精致,却别有一番风味。
王监军眯着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敲击桌面,显然十分受用。
就在这时,一个寨兵匆匆跑来,在陈远耳边低语几句。陈远眉头微皱,对王监军道:
“王大人稍坐,有些琐事需要处理。”
王监军正陶醉在音乐中,随意挥挥手:“去吧去吧。”
陈远离席后,快步来到寨墙边。孙铁骨早已等在那里,低声道:
“将军,西边传来消息,李自成已攻破宜阳,正朝洛阳方向进发。李永福的主力今早已悄悄开拔了!”
陈远眼中精光一闪:“果然如此...那两个探子呢?”
“还在山坡上蹲着呢!”孙铁骨笑道,“要不要...”
“不必,”陈远摆摆手,“让他们看着就好。王监军这边...”
话音未落,忽见李二狗急匆匆跑来:
“将军!不好了!王监军说要视察寨防!”
陈远一怔,随即笑道:
“看来这促织公还不算太糊涂。”
原来这王监军名唤王吉,字促织,因最爱斗蛐蛐,得了这么个绰号。虽有些贪嘴,却并非完全无能。
陈远略一思忖,道:“让他看!不过...让弟兄们演得像些。二狗,你去安排一下,让老弱妇孺都到广场上继续收拾行装,再找几个机灵的弟兄,假装清点物资,做出一副即将开拔的样子。”
“明白!”李二狗应声而去。
当王监军打着酒嗝来到寨墙时,看到的是一派忙碌景象:寨兵们搬运行李,装载车辆,妇孺们打包家当...完全是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
“王大人请看,”陈远指着山下,“我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最后一批物资到位,即可开拔。”
王监军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指着远处问道:“那些人在做什么?”
只见山坡上,几十个寨兵正在练习火铳射击,枪声此起彼伏。
陈远面不改色:
“这是在试射那些旧火铳,看看哪些还能用。总不能带着一堆废铁南下吧?”
王监军“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他的目光却被另一处吸引——几个寨兵正在山下空地操练阵法,虽然队形略显凌乱,但颇有章法。
“这些兵练得不错啊。”
王监军意味深长地说。
陈远心中一凛,面上却笑道:
“都是孙把总操练的。他说既然投了官军,就要有个官军的样子,不能还像以前那样散漫。”
王监军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陈远使了个眼色,孙铁骨会意,悄悄下山去了。
视察完毕,王监军准备告辞。陈远命人取来一个精致的竹笼:
“王大人,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王监军打开一看,顿时眼睛亮了——笼中是一只神骏的油葫芦,通体乌黑发亮,一看就是上品!
“这、这是...”王监军爱不释手。
“听说大人雅好此道,特地寻来的。”陈远笑道,“名曰黑头大将军,可是难得的品种。”
王监军喜笑颜开,之前的疑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陈将军太客气了!既然如此,本官这就回去禀报李帅,说你们准备充分,不日即可开拔!”
送走王监军,李二狗啐了一口:
“这促织公,真好糊弄!”
陈远却摇头:“未必。他这是顺水推舟而已。李自成大军压境,李永福巴不得我们老老实实待着别生事。我们表现出要走的姿态,他们自然乐得相信。”
果然,山坡上的两个探子不久后也撤走了。看来李永福已经放心了。
三日后的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山寨上。陈远正在校场观看士卒操练,忽有寨兵来报:
“将军,山下有个商人求见,说是有大批物资想要出售!”
陈远挑眉:“哦?什么商人?”
“自称姓范,说是从山西来的!带着十多辆大车呢!”
陈远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山西范氏,这可是明末着名的大商帮,后来成为八大皇商之一,专门与满清贸易的!
“让他上来!”陈远吩咐道,随即对身旁的孔林节低语,“看来鱼儿上钩了。”
孔林节抚须微笑:
“范永斗此来,必是嗅到了商机。将军正好借机与他建立联系,日后也好多条路子。”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商人被引上来,满脸堆笑,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箱子的伙计。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精明。
“小人范永斗,见过陈将军!”
商人躬身行礼,态度谦恭却不卑不亢。
陈远不动声色:
“范老板大名如雷贯耳,不知来我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
范永斗笑道:“听说将军即将南下,特来提供些物资。粮食、铁器、火药...应有尽有!价格好商量!”说着挥手让伙计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和各式样品。
陈远与孔林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这范永斗消息倒是灵通,显然是看出乱世将至,想要提前投资各方势力。
“范老板好意心领了,”陈远淡淡道,“不过我们即将南下,携带不便...”
“无妨无妨!”范永斗急忙道,“可以在襄阳交货!只要将军需要,范某必当竭诚服务!”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不瞒将军,范某在湖广也有些门路,若是将军需要,还可代为打点左良玉将军麾下各级将官...”
陈远心中冷笑,面上却道:
“既然如此...那就先订一千石粮食,五百斤火药如何?至于价格...”
范永斗大喜:“就按市价的八成!范某诚心交将军这个朋友!”
“好!”陈远拍板,“不过,我们要先验货后付款。”
“理应如此!”范永斗连连点头,“三日后,第一批粮食就可送到襄阳码头,将军可派人验收。”
送走范永斗,李二狗啐道:“这奸商!分明是看准了乱世要来,提前烧冷灶!”
陈远却笑道:
“无妨。有人送物资,为何不要?至于以后...”他眼中寒光一闪,“等我们壮大起来,这些墙头草,自然知道该倒向哪边。”
是夜,陈远独坐案前,提笔书写。纸上只有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窗外,秋风萧瑟,却掩不住山中操练的喊杀声。黑风寨这只雏凤,正在积蓄力量,等待一飞冲天的时机。
而这一切,都被伪装得完美无缺——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奉旨招安”的山寨,正在老老实实准备南下罢了。
只有陈远知道,真正的风云,才刚刚开始。他望向西方,那里火光隐隐,正是李自成大军的方向。
“乱世已至...”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