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赵丛见侍医轮值霍府,旦夕侍疾。
去病稍愈,便索军报观之,赵丛与侍医数度蹙额劝谏,去病皆挥袖不耐。唯苏玉至,方肯释卷归榻暂歇。
去病抚膝长叹,自觉形同废人。
苏玉每伴其侧片时,恐违妇礼。见霍嬗年已三载,去病眸中怅然,暗思:若早几年,或与玉儿有嫡嗣矣。
苏礼侍于御前,陛下问及去病近况,他唯奏:
“侍医尽心调治,将军体况渐稳。”
恰逢徐佳丽临盆,苏玉与李姮玉、赵隶在外相候。闻婴孩啼哭,众人方抚膺稍安,忽有家仆踉跄来报:
“将军病危!”
她急奔霍府
——才从霍府离开半日,怎会突生事变。
入府后见侍医在内急救,阶下家仆跪伏一片,李姬抱霍嬗立旁,霍光与东闾氏亦肃立阶前。
她拽住赵丛衣袖,泪落不止:
“究竟发生何事,他竟至如此?”
赵丛面色煞白,颤声道:
“将军今日览军报,怒而拍案,忽咳血不止!”
苏玉心知去病大限已至,挣身欲入。
赵丛急拽其臂:
“侍医正在施治,你未入霍府名籍,按制不得入内寝!”
她眸中含泪,知晓他难逃此劫,拽赵丛避于廊下,附耳告知一切,此事唯他知之。
赵丛惊得后退半步,急道:
“此事何以不早言?你且在屋外候着,万勿擅入!”
言罢,急步趋入内寝。
内寝之中,侍医环榻施针,赵丛不敢近前。
良久,老侍医摇头而出,对他道:
“臣已尽所能,暂回其神,将军似有遗嘱,长史节哀。”
赵丛眸中泛红,遣退侍医,膝行至榻前。
去病抚膺喘息,艰声道:
“嬗儿…善护之,玉儿…”
赵丛忙附耳:
“将军安心!玉儿已有娠,府中上下必妥为照料!”
去病眸中微光一闪,胸前起伏愈剧,旋即气绝。
苏玉忽闻内室哭声四起,知去病已去,她垂眸拭泪,缓缓起身向府门而去。
拾春急上前扶:
“玉娘子,当心脚下!”
她挥袖斥退,步覆踉跄,低喃:
“阿寿,我真名靳云,你终未闻之…”
当苏礼接到霍府谒,那“骠骑将军薨”五字格外醒目,他攥拳未语许久。才缓缓起身,趋入未央宫奏报。
“陛下。”
苏礼跪伏在地,声线发颤
“臣罪该万死,骠骑将军霍去病…今日巳时,薨了。”
陛下闻听后猛地起身,龙颜震怒:
“妄言!前日你还言他体况渐稳,怎会骤薨?传张汤!即刻赴霍府查,从侍医、军报、府中属官,一一彻查!”
言罢,他甩袖便走
“备驾!朕要亲去见他!”
苏礼不敢耽搁,急引车驾随行。
车驾至霍府,外院已跪满泣不成声的家仆,李姬抱着霍嬗,那三岁孩童哭得浑身颤抖,见了陛下便扑上前,拽着他衣袍哭喊“陛下救我父”。
陛下俯身将他揽入怀,眼底红丝漫布。
“去病何在?”
他松开霍嬗,径直向内寝走去。
霍光膝行上前,叩首:
“陛下止步!兄长内寝正待敛,尸身未整,女眷在侧更衣,恐亵慢圣驾!”
赵丛亦趋前躬身:
“末吏死罪!按制,君吊臣当于正堂受慰,内寝为私域,非亲属不得入。臣若导驾擅入,罪当弃市!”
陛下再望内寝,终是按捺住脚步,转身对苏礼道:
“你协同张汤细查。朕赐他的补药堆积如山,皆是太官令亲制,侍医曾验过,他年未及三旬,怎会说去就去?查不出缘由,你二人提头来见!”
二人躬身领旨:
“臣遵旨!即刻提审侍医与霍府长史,取药渣验看!”
陛下在客舍立了半晌,苏礼数次劝他稍坐,他都只摆手。
忽闻外院骚动,抬眼便见棺椁从内寝移出,檀香混着悲声漫开。他身子晃了晃,苏礼忙上前扶住,他缓声道:
“传少府,先备敛具,待查得实据,再行葬礼。”
待陛下出府门,见卫青迟迟赶来,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仲卿。”
他声音沙哑
“朕失一臂,你失一甥,此痛同担。霍府诸事,你多上心。”
卫青拱手躬身,哑声道:
“臣敢不效死!陛下节哀。”
陛下不再多言,转身登车。
车帘落下时,仍能望见卫青扶着府门立柱,肩头微微颤抖。
苏玉返于府,便闭户绝食,三日后已形销骨立。
张兰闻拾春惶惶来报,急推门入,见她歪倚榻上,忙上前扶她坐起,递过温好的米浆:
“玉儿,先润润喉。”
苏玉抬眸,眼窝深陷,却摇首推拒。
张兰无奈,只得坐于榻侧,抚其背叹道:
“霍府卜定十日下葬,赵长史亲传将军遗命
——许你入府为妾,承续血脉。你腹中子,是冠军侯唯一遗脉,这是天护佑。”
苏玉缓缓抬眸看她,沉声道:
“阿母,妾位,我断不可从。”
张兰闻言一怔,急声道:
“你糊涂!良家子未嫁有孕,已是触俗犯忌!此子若为‘私子’,既入不得霍氏名籍,亦挂靠不了于府。无籍者不得受田、不得请路引,长大连佃户都做不稳,田主轻贱不说,生生世世皆是‘贱籍’底色!”
她膝行至榻前,执其手:
“于府能养你一时,养不得一世。我与你养父百年后,你携一私子,良家子弟避你如避疫,寒门小吏亦不屑纳你。届时流落市井,非为奴即乞食
——这便是你要的‘不做妾’?”
见她垂眸不语,张兰又趋前半步:
“冠军侯无正妻、无嫡室,你入府非寻常侧室!李姬虽有嬗儿,却无将军临终嘱托;你怀此胎,又承将军遗愿,霍府内宅诸事,自然由你掌理。此子若为男,便是霍家庶长,承家产、受教养
——这是将军给你母子铺的活路!”
她缓了口气,续道:
“你执念正妻名分,可将军已去,空有名分不如实际庇护。你入府后,孩子入霍家籍,你掌内宅,既保得住良家清白,又能让冠军侯的骨血堂堂正正立足,这才是不辜负他对你的情、对你的诺!”
苏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眸,声线虽哑,却字字清晰:
“义母可先为我周旋附籍之事,这桩事要劳烦你与养父。若霍府那边为难,我便修书请兄长设法
——此事唯有义母与赵长史知晓,多言必泄,恐引祸端。便是暂时托籍在旁的良家名下,做个‘寄户’,也无不可。”
张兰见她心意已决,眉眼神态都无半分动摇,只得叹口气,将粥碗又往她面前递:
“你先吃些,身子垮了,什么都做不成。我这便去找你义父。”
说罢,便起身匆匆离去。
苏玉望着窗棂外的花草,此刻纵有千般悲痛,也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唯有保住腹中这孩子
——这是去病留在世上唯一的念想,却也是旁人眼中的麻烦。
霍光虽会护她,但霍显性刚狠,他日必不容此子分霍嬗之势;
更遑论巫蛊之祸不远,卫霍牵连在即,此子若在霍府,纵使得苏礼护佑,也躲不掉明枪暗箭,更何况,霍嬗不喜自身,其结局早定,若来日被构陷,后果难料。
在他们眼中,从来不是喜,而是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