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与张汤案验骠骑将军药渣,穷诘诸侍医,竟得死因,即入殿奏闻。
陛下怒击御案,斥老侍医:
“补药非今日所颁!去病在代郡戍边,早恃此药支吾,前日尔尚言‘可延数载’,称其‘虽需静摄,短程无虞’,何以三日内猝亡?”
侍医顿首伏地,声颤道:
“陛下息怒!臣前日所言,以‘将军谨守静摄之戒’为凭
——然将军体骨,早成‘外强中干’之躯。补药者,支表象之梁柱,亦磨根本之砂砾也!”
“何以言之?其归京时面虽白,犹能引弓百步,何来‘中干’?朕早闻其在代郡常咳,自言风沙入肺,尔何以不察?”
侍医膝行半尺,举药渣过顶:
“此乃将军强撑假象!此剂含炮附子、黄芪,俱为温补上品,初服能鼓荡气血,其在代郡每服一次,即能多巡营半日,外人称效佳,实则燃耗腑脏。将军症候隐微,与武将劳损之状尽合
——彼久驻边庭,寒邪侵骨、气血耗损乃常事,咳疾脉虚,皆与‘风沙伤肺’相合。”
“肺络崩裂、肾劳及骨,尔竟无半分察觉?”
“臣诊脉时,其肺脉弱而无崩象,腰脊脉沉亦骑射久劳之常。此药温补反掩内损,脉似坚实,实由药力撑持,孰料常症下竟是积损痼疾!补药于将军,乃“不服难赴朝会,服之反助肺燥”之困局
——其唯以冰水暂解,然寒物更伤体元。”
张汤趋前,奉上霍府医佐供词:
“陛下,医佐言,将军在代郡常称‘腿痹难立’,却拒人扶掖;上月归京,跨马需人托举,仍言‘坠马伤腿,无妨’。”
“那日薨日情状究竟是如何?为何去病会...”
侍医叩首至地:
“臣赶至霍府,将军已气绝,唯知咳血而终,其详,霍府赵长史亲见,臣不敢妄述。”
苏礼即出列,膝行至殿中,免冠顿首:
“陛下,臣有罪!赵丛本卫府主簿,乃臣昔年荐入霍府为长史,其明知将军有隐疾,未能死谏阻其强支,致将军闻匈奴扰边军报而震怒,终令肺络崩裂
——此臣举非其人之罪,愿与赵丛同担。”
陛下抬眸,悲色稍缓,何尝不知,补药无剧毒,然终是己之诏命,恩成害!
苏礼察上意,复奏:
“臣敢言,陛下赐药,乃恤功之隆恩,天下皆知骠骑蒙圣眷;将军之薨,实因其‘勇担国任’之忠,不欲陛下忧边、不愿示人以弱之刚。赵丛无能,未克尽谏职,方使将军之刚成催命之符,与陛下恩宠无涉。”
张汤暗颔首:苏礼此言巧甚
——既循‘举者连坐’之律自承其过,为上留阶;又不废药之恩义,全帝王颜面,坐实‘过在臣属’之论,果为明达。
陛下喉间哽咽,良久乃言:
“赵丛虽失责,然为卫府旧吏,贬为庶人即可,勿株连宗族
——此看卫青与去病情分。去病少击匈奴六次,拓地千里,祁连、焉支皆入汉疆,此天下半壁安靖,皆其跃马所得!传朕诏:发属国玄甲军,列阵长安至茂陵,为骠骑起冢象祁连山,谥曰景桓侯
——以诸侯礼厚葬!”
他目光转至霍光,语气稍柔,方及核心:
“去病唯子嬗,即袭冠军侯爵,食邑万六千户,宗正寺速备案入谱,留霍府随其母教养。”
“朕知其母念子。”
陛下话锋一转,颁下殊恩
“特赐‘入宫符’
——每月朔望,可携嬗入宫见朕,朕亲授其书算弓马。另拨掖庭乳母二名、卫士四名入霍府,一为护嬗起居,二为卫霍府周全
——此朕对去病之交代。”
“霍光!”
陛下声转厉
“你兼领霍府家事,佐嬗母育之
——每月入宫前,必亲验嬗起居康健,稍有差池,唯你是问!”
霍光叩首至地:
“臣敢不效死!必护嬗周全,教其承父遗志!”
刘彻挥袖让众人皆退,望殿中虚空,恍见少年去病初以姓易兵权时,眸中欲立军功之锐色。
“景桓侯,你竟先去。朕赐药,欲令你活享万户,非令你代朕守此江山也。”
抬手拭面,掌沾湿痕。
一声叹息,沉于殿隅。
苏礼还府,疲极欲倒。
李姮玉趋前为其释冠解带,言今日于府投刺,邀他过府,称有密事。
他念及玉儿诸事,颔首应之,旋即伏榻酣睡。
翌日黎明,御史持诏入霍府。
彼时霍府内外素幡高挂,僮仆皆着粗麻绖带,赵丛正率吏员核校丧具,见御史至,急引至正堂。
“霍府长史赵丛接诏。”
御史展诏,声压低缓,避过堂外哀哭之仆
“制曰:赵丛辅骠骑将军,谏诤不力,致其积劳而薨。念乃卫府旧吏,免其族诛,贬为庶人。今骠骑丧期未讫,着留府治丧,待葬毕乃离。削籍事,宗正寺丧后行之。钦此。”
赵丛顿首于地,额触青砖:
“臣…领旨谢恩。”
御史收诏,付副本与他:
“苏侍中在府外相候。”
赵丛起时膝僵,出堂见苏礼立廊下,素服沾霜。
“你该知晓,此罚不冤。”
苏礼先言。
赵丛垂首:
“某未能阻将军强支,当罚。”
“是某于陛下前,请重责君。”
赵丛骤抬首,目露惊愕:
“为何?尔等同出一母同胞,某未能阻将军,心已内愧,你何以于陛下前请罪及我?”
苏礼沉声道:
“将军猝薨,朝野必按问罪责。君为长史,职在谏诤,首当其冲。然君是卫府旧吏,当送将军最后一程
——事后必为君尽言。”
赵丛默然,含愤转身,径往灵堂而去。
灵堂正中停黑檀棺,棺身刻祁连山纹,简劲如将军风骨。
霍光率宗族治纸钱,见赵丛至,抬眸言:
“属国玄甲军已集府外,明日卯时发丧。君领数人,核校送葬班位,勿有差池。”
赵丛拱手应喏。
次日漏未尽,霍府外已列长队。
赵丛服粗麻丧服,立队侧,见玄甲军骑士持戟成列
——此乃陛下特诏,自长安至茂陵百里,皆布此军为仪仗。
卯时整,霍光持谥册立棺前,声震堂宇:
“骠骑将军霍去病,谥曰景桓。布义行刚曰景,辟土服远曰桓。”
八卫士举棺起,玄甲军齐呼,马蹄震彻街巷。
队首为持幡仪仗吏,次为玄甲军,继之灵棺。
霍光率霍氏宗族扶棺而行,众人紧随其后,再后是丞相领文武百官,末为长安士民,自发送葬者填塞街巷。
行至长安东门,卫青率卫氏族人设案路祭。
见棺椁过,他垂首伫立,眸中湿润。
赵丛趋前,受卫青所递酒爵,倾酒于棺前。
及茂陵,日近西山。
预掘墓圹前,工匠正安设石人石马,皆按将军生前战阵格局。
霍光令卫士纳棺入圹,回身取内侍所持陛下赐玉璧,置棺侧:
“奉诏,覆土为冢,象祁连山形,以彰将军拓土之功。”
赵丛与众人同执锸覆土,至夕阳染墓冢如赤金,乃直腰舒臂,肌骨酸痛难忍。
霍光行至其侧,语稍缓:
“君贬谪事,陛下有旨。明日丧仪毕,便可离府。”
赵丛拱手谢:
“庶人失职,罚当其罪。霍府日后诸事,全赖霍侍中主持。若有用庶人处,虽赴汤蹈火不辞。”
霍光抚其肩,望兄墓碑上‘景桓侯’三字,喉间哽咽,强自隐忍,转身离去。
夜,赵丛在霍府偏室治装。
苏礼推门入,持布囊授之:
“此中为资用,及卫将军手书,君携之防身。”
赵隶随入,见此急问:
“霍将军已薨,何以复罚赵长史?其过何在?”
苏礼瞥他一眼,斥道:
“此非论事之所。明日丧仪收尾,你二人随我赴于府,再作细说。”
赵丛踌躇片刻,言:
“玉儿似体气不宁。将军临终前,曾嘱纳其为妾。此事某本欲告霍侍中,然丧务繁乱,又逢贬谪,迟至今日未敢言。”
“待见玉儿再议。”
苏礼沉声道:
“此事暂勿告光——丧期内言及私务,于礼不合。”
赵隶尚欲再问,赵丛以目止之,隶乃缄口。
赵丛抚木箱底层,内有霍去病当年荐他入府之牍,字迹雄健,与灵前谥册毫厘不爽。
第三日晨,赵丛助霍光送最后一批祭品入霍府祠堂。
转身见苏礼马车停于巷口,遂拎箱行去。
霍光立于阶前,对之拱手:
“赵丛,此去自保重。”
赵丛躬身,腰弯及膝:
“霍侍中折杀庶人。某未能死谏将军,深负霍府。嬗儿尚幼,府中诸事,全仗侍中看顾。此别,唯祝将军魂安于地下,霍氏永固于汉廷。”
苏礼、赵隶与赵丛同向霍光拱手辞行,旋即登车,车轓转动,望于府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