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斋匆匆离开密室,外间清冷的夜风一吹,那股因绝境和同伙默许而升腾起的孤勇与戾气,稍稍冷却了些许。他坐进等候已久的、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这声音却像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车厢内,只有他和最信任的心腹护卫头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阴鸷的中年汉子,名叫秦猛。
“东家,” 秦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沙哑与谨慎,“李知州他们……真能跟咱们一条心走到黑?那些人,可都是穿官袍的。咱们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他们……怕是舍不得那身官皮和九族性命。”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白敬斋心头那层因愤怒和紧迫而蒙上的薄雾。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拇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是啊,李兆庭、周文彬、王焕之……这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分润利益时一个比一个积极的官员,真到了要掉脑袋的关头,靠得住吗?方才密室中,李兆庭那看似支持实则含糊的态度,王焕之的惊恐失态,周文彬的算计眼神……一幕幕在脑中闪过。
官商勾结,从来都是利字当头。有利可图时,自然是亲密无间;大难临头时,谁不想踩着别人的尸骨上岸?他白敬斋能混到今天,靠的就是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精明,和对人性之恶的清醒认知。
“老秦,你说得对。” 白敬斋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疯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冷、更硬、属于巨商大贾在生死关头权衡利弊的锐光,“那些官老爷,靠不住。他们现在答应,不过是怕我立刻反水咬出他们,暂时稳住我罢了。一旦事有不协,或者他们自觉找到了更好的脱身法子,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缸的,就是我白某人!”
他冷笑一声:“想拿我当替死鬼?没那么容易!”
秦猛精神一振,问道:“东家,那我们……”
“两手准备。” 白敬斋斩钉截铁,语速快而清晰,“原定的计划不变!该联络的人手,该调动的死士,该准备的家伙,一样不能少!而且要更快,更狠!太子那边逼得紧,我们动作必须抢在他彻底挖通之前。冲击行辕,制造大乱,至少要把水搅浑,把太子和那些暗探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为我们争取时间,也……让李兆庭他们以为我上了他们的当,真的去拼命了。”
“这是明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秦猛的耳朵,“暗地里,你立刻亲自去办几件事,要绝对机密,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人知晓。”
“第一,将我们在扬州城内外,所有不能见光的账册、信件、尤其是与李兆庭、周文彬、王焕之等人这些年往来的真实凭据,包括他们收受的巨额贿赂、参与分红的记录、以及指使我们处理‘脏活’的暗语指令,全部整理出来。原件用油布密封,装入特制的防水铁匣。副本……做成三份,一份你贴身藏着,一份另找绝对可靠又不起眼的人送出城,藏于稳妥之处。还有一份,” 他眼中寒光一闪,“设法‘不经意’地让李兆庭的人‘发现’一点端倪,但不能是核心,要让他们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却又舍不得立刻毁掉,得留着跟我‘谈条件’。”
秦猛重重点头,眼中露出佩服之色。东家这是既要留后手,又要给对方下饵,牵制他们。
“第二,立刻安排出海的船。不要用我们名下的,去找‘老海鬼’,用他的私船,走他那条最隐蔽的航道,直通琉球、倭国那边。船上多备金银、粮食、淡水,再选十几个最忠心的、无家无口的伙计护船。船就泊在……你知道的那个野码头,日夜有人守着,但绝不生火,不露痕迹,随时能走。” 白敬斋的语速越来越快,思路清晰无比,“家里的细软、能带走的古董字画,这两天就开始化整为零,悄悄往那边运。女眷孩子……暂时不动,以免打草惊蛇,但也要做好准备,一旦风声不对,立刻接走。”
“东家,您这是要……” 秦猛听出了弦外之音。
“以防万一。” 白敬斋脸色阴沉,“若事成,自然一切好说,扬州还是我们的扬州。若事败……或者李兆庭那些杂种背后捅刀,这就是咱们最后的退路!海外天地广阔,有银子,哪里不能重新起家?”
他眼中闪过狠厉与决绝,继续说道:“第三,也是最要紧的。在我们动手冲击太子行辕的同时,或者稍晚一点,你派人……不,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心腹,去城西‘永丰’、‘裕泰’那几个大盐仓,还有……咱们藏着‘特殊货’的几处隐秘地窖。”
秦猛心中一凛:“东家的意思是?”
“埋上火药。” 白敬斋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不多埋,但要埋在关键处。引线设好,派专人看守。一旦……一旦收到我发出的特定信号,或者你判断我已经失手被擒、绝无幸理,而李兆庭他们果然落井下石,想要拿我顶罪……”
他停顿了一下,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
“……就点燃它。”
秦猛倒吸一口凉气。那几个盐仓储量巨大,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半个扬州城都可能受波及,更别提里面可能还藏着别的“东西”。这简直是……
“这是最后的‘礼物’。” 白敬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给太子,也给李兆庭他们。想让我白敬斋一个人扛下所有?想踩着我的尸骨升官发财?做梦!我活不成,大家都别想好过!盐仓一炸,惊天动地,什么证据都灰飞烟灭,还会死多少人?到时候,太子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和滔天的民怨!而李兆庭他们……监管盐仓不力,以致酿成巨祸,这个罪责,他们跑得掉吗?我要让所有人记住,逼死我白敬斋,是要付出代价的!”
秦猛看着东家眼中那混合着疯狂、绝望与极致算计的光芒,脊背一阵发寒,但更多的是决绝的忠诚。他知道,东家这是被逼到了绝路,要行那玉石俱焚之举了。
“明白了,东家。老秦一定办妥!” 他沉声应道,再无半点犹豫。
青篷小车在夜色中悄然驶向白府。白敬斋靠在车厢里,重新闭上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一手是拼死一搏的锋刃,一手是远遁海外的退路,还有一手是足以拖所有人下地狱的引爆机关。这三手准备,如同三根绷紧的弦,将他、将扬州官场、甚至将太子曹玉成,都牢牢捆在了这座繁华城池即将到来的、无比凶险的爆炸边缘。
他不知道哪一根弦会先断裂,但他知道,自己绝不做那只待宰的羔羊。要死,也要死得惊天动地,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秋夜的风从车帘缝隙钻入,带着运河的水汽和深秋的萧瑟,也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