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深夜,扬州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包裹。太子行辕所在的别院区域,却反常地灯火稀疏,只有几处关键岗哨亮着风灯,在秋风中明明灭灭,更添几分诡谲的寂静。然而,在这寂静之下,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子时刚过,远处街巷的黑暗里,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同鬼哭。随即,无数黑影从各个角落涌出,手持利刃,沉默而迅猛地扑向太子行辕!他们人数众多,不下两百,动作矫健,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乌合之众。为首的正是白敬斋的头号心腹秦猛,他脸上刀疤在偶尔闪过的兵刃反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杀进去!一个不留!” 秦猛低吼,眼中满是疯狂与决绝。
然而,预想中护卫仓促应战、防线被瞬间撕裂的场景并未出现。就在他们冲近行辕外墙的刹那,原本黑暗的墙头、屋脊、树丛后,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早已埋伏多时的东宫侍卫与张家护卫,手持强弓硬弩,张桂芳一身银甲,立于墙头,清叱一声:“放箭!”
箭矢如蝗,密集泼洒,冲在最前的黑衣人顿时倒下一片,惨叫声打破了夜的伪装。秦猛心头剧震,暗道不好,太子果然有备!但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他厉声催促手下:“冲!冲进去!放火!制造混乱!”
黑衣人仗着人多,顶着箭雨,悍不畏死地继续冲击,抛出钩索,试图攀墙,或用粗木撞击大门。行辕内,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顿时响成一片。张桂芳指挥若定,侍卫们依托围墙、门窗,节节抵抗,将黑衣人死死挡在外围,战况一时胶着。
然而,看似激烈的攻防,却始终局限于行辕外墙一线。黑衣人虽猛,却始终未能真正突入内院核心。秦猛越打越是心惊,太子护卫的抵抗虽激烈,但似乎……并未尽全力死守?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在这时,行辕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洪亮的梆子声,随即几支带着凄厉哨音的火箭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开刺目的红色焰火——这是最高级别的求援信号,全城可见!
信号发出不到一刻钟,远处街道便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声。大队的扬州府衙役,在少量营兵的带领下,高举火把,急匆匆赶来,为首者正是同知李兆庭和通判周文彬,盐运司副使王焕之也跟在后面,三人脸上俱是“惊怒交加”、“忧心如焚”的神色。
“何方狂徒,胆敢袭击太子行辕!保护殿下!” 李兆庭骑在马上,声音洪亮,义正辞严,“给我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走!”
随着他的命令,赶来的官军衙役迅速在外围又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将正在攻打行辕的黑衣人反包围在内。然而,李兆庭带来的这些人,看似声势浩大,却并未立刻投入战斗剿灭黑衣人,反而隐隐隔开了行辕侍卫与黑衣人的接触,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僵持。
墙头上,张桂芳冷眼看着下方李兆庭等人的表演,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用力。她身后,一名侍卫低声道:“小姐,李同知他们来了,但似乎……并不急于进攻。”
张桂芳微微颔首,眼中寒光一闪,低语:“按殿下吩咐行事。”
行辕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名东宫内侍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对着李兆庭等人的方向尖声喊道:“李大人!周大人!王大人!你们可来了!贼人凶猛,殿下受惊,请速速剿贼护驾啊!” 喊完,又连滚爬爬地缩了回去。
李兆庭与周文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时机到了!太子果然“受惊”,行辕“危急”,这正是他们“平乱护驾”、同时实施计划的大好机会!
李兆庭拔剑指向被围在中间、仍在与行辕侍卫零星交战的黑衣人,厉声下令:“众将士听令!太子殿下安危系于一线!此等逆贼,罪不容诛!给我杀!全部诛灭,不留活口!尤其是贼首,务必格杀!” 他强调着“不留活口”、“格杀”,意图再明显不过。
“且慢!”
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忽然从行辕内传来。只见大门洞开,太子曹玉成在一队精锐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出。他并未穿戴甲胄,依旧是一身常服,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仿佛真的受了惊吓,但那双眼睛,在火把映照下,却深邃如寒潭,不见丝毫慌乱。
李兆庭等人心中一跳,连忙下马,趋前见礼:“殿下受惊了!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殿下速回安全之处,此处交由臣等剿灭逆贼!”
曹玉成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场中仍在负隅顽抗、但已被重重包围的黑衣人,又看向李兆庭等人带来的人马,缓缓道:“李卿等来得及时,孤心甚慰。贼人猖獗,竟敢公然袭击孤之行辕,确该严惩。”
李兆庭心中一松,忙道:“殿下放心,臣必不让一人漏网!此等悍匪,定是白敬斋那奸商所指使!臣已查明,白敬斋罪大恶极,不仅涉及盐税大案,更蓄养死士,图谋不轨!今夜正好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以正国法!” 他迫不及待地要将罪名钉死在白敬斋身上,同时暗示要“一网打尽”,即灭口。
“哦?白敬斋?” 曹玉成似是有些讶异,随即叹了口气,“若真是他所为,着实令人痛心。不过,李卿,” 他话锋一转,目光定定地看着李兆庭,“剿匪固然要紧,但孤更担心,贼人是否另有同党,是否在城中其他地方还有阴谋?譬如……盐仓重地?或是,想要趁机销毁某些罪证?”
李兆庭心头猛地一紧,太子此言何意?是单纯担忧,还是意有所指?他强自镇定道:“殿下虑事周全!臣已派人加强城中各处要地巡查,尤其是盐仓,绝不会有失!至于罪证……” 他看了一眼正在被“官军”逐步压缩、死伤惨重的黑衣人,咬牙道,“待剿灭此间逆贼,臣立刻带人查抄白府,定将他的罪证翻个底朝天,绝不让其湮灭!”
“是吗?” 曹玉成微微挑眉,忽然抬手指向黑衣人中兀自死战的秦猛,“那个脸上带疤的,似是贼首?李卿,你说要格杀勿论,可孤却想留个活口,问几句话。毕竟,孤很想知道,除了白敬斋,还有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李兆庭脸色微变。留活口?那还得了!秦猛可是知道不少内情!他急忙道:“殿下!此等亡命之徒,凶悍异常,留之恐生变故!还是就地格杀,以绝后患为妥!”
“李知州似乎……很急着要他死?” 曹玉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周文彬在一旁见势不妙,连忙帮腔道:“殿下,李大人也是为殿下安危着想!乱战之中,刀剑无眼,确难留手啊!” 说着,他暗中对带队的一名营官使了个眼色。
那营官会意,突然大吼一声:“逆贼还敢反抗!杀!” 带着一队人马,猛地加速朝着秦猛所在的位置冲杀过去,明摆着是要抢在太子下令前,将秦猛乱刀分尸!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到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看似在与黑衣人缠斗、实际却一直控制着节奏的东宫侍卫与张家护卫,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数名高手闪电般出手,瞬间格毙了试图冲向秦猛的几名营兵,更有一道银甲身影如鹞鹰般掠过——张桂芳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直接削飞了那带队营官的头盔,剑尖抵住了他的咽喉,将其制住!
与此同时,行辕四周的黑暗中,骤然亮起更多火把,马蹄声如雷般响起!无数身着扬州卫甲胄的精锐骑兵与步兵,从各个预设的街口涌出,瞬间完成了对场中所有人的第三次、也是最终最严密的合围!刀枪如林,弓弩上弦,杀气凛然,将李兆庭带来的官军衙役也一并围在了中间!
“扬州卫奉太子殿下令,平乱护驾!所有人,放下兵器,违令者,格杀勿论!” 为首的卫指挥使声如洪钟,响彻夜空。
场面瞬间凝固。李兆庭、周文彬、王焕之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凉。他们带来的官兵面面相觑,在绝对优势的扬州卫兵锋下,无人敢动。
曹玉成这才缓缓上前几步,走到已经停止战斗、被牢牢控制的秦猛面前,又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李兆庭等人,脸上那丝疲惫与“惊悸”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帝胄的威严与掌控一切的冰冷。
“李兆庭,” 他不再称呼“李卿”,直呼其名,“你要灭口?还要顺手毁掉孤收集的证据?”
他微微抬手,赵劲松从后方越众而出,手中捧着几份染血的密信和账册副本,朗声道:“禀殿下!白府核心密室已被控制,搜出与李兆庭、周文彬、王焕之等官员往来密信、分赃账册若干!另,西城盐仓之下埋藏火药共计八处,引线已全部拆除,擒获白敬斋心腹死士五人,皆已招供,指认李兆庭等人知情并默许!”
曹玉成又看向被张桂芳制住的秦猛:“秦猛,你主子白敬斋,此刻想必已在前往海外私船的路上,或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等着听盐仓的爆炸声,等着看扬州大乱吧?”
秦猛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无法置信的骇然。太子……太子竟然什么都知道?!连东家最后的退路和炸仓计划都……
曹玉成不再看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瘫软在地的李兆庭三人:“可惜,他的船,已被水师拦截。他埋的火药,也成了你们的罪证。你们想让他顶罪?想灭口保身?还想‘平乱立功’?”
他冷笑一声,声音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荡,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威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兆庭,周文彬,王焕之……还有你们背后那些魑魅魍魉,这场戏,该收场了。”
“来人!” 曹玉成厉声喝道,“将此间所有逆贼,包括李兆庭、周文彬、王焕之等一干犯官,全部拿下,严加看管!待孤禀明父皇,再行论罪!”
“遵命!” 扬州卫将士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火把猎猎,映照着李兆庭等人绝望扭曲的面孔,也映照着太子曹玉成挺拔如松的身影。这一夜,扬州的天,终于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