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山谷拥入沉沉的怀抱。
营地里的篝火陆续点燃,橘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驱散着初春山野的寒寂,也映照着人们脸上初来乍到的疲惫与茫然。
苏安回到分配给自家的那个稍大些的窝棚。
窝棚用新砍的竹木搭建,顶上覆着厚厚的茅草,虽然简陋,但至少能遮风。
里面用石块和木板勉强搭了张大通铺,铺着干燥的茅草和带来的被褥。
乔氏正带着立夏和乐宝在铺上收拾,李翠在角落用个小泥炉烧着热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气和湿柴的味道。
“娘,累了吧?”苏安走过去,从乔氏手里接过试图爬下铺的乐宝。
小家伙到了新环境,似乎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小脑袋转来转去。
“不累,就是…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乔氏擦了擦手,看着这四处漏风的窝棚,又望向外面的沉沉夜色和远处起伏的山影,“这地方…野得很。跟咱们老家,跟庄子…都不一样。”
“是不一样。”苏安抱着乐宝在铺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这里是咱们自己的地方,从头到尾,都得咱们自己一点点建起来。开头是难些,往后会好的。”
李翠递过来一碗热水:“安安,喝点水暖暖。外面…没啥事吧?我瞧见好像有人来了又走了?”
“是附近村子的里正,来打个招呼。”苏安接过碗,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想让家人过多担忧,“没事,王爷在这儿呢。”
提到裴景之,乔氏和李翠脸上明显放松了些。
这一路,那位王爷的威势和关键时刻的援手,早已成为她们心中最大的定心丸。
安抚好家人,苏安走出窝棚。
夜色中,营地轮廓模糊,但几处关键位置的篝火旁,都有人影值守——既有玄甲骑兵,也有苏家村挑选出来的青壮。
景四安排了严密的岗哨,明暗结合,确保这初来之夜的安全。
她信步朝着营地边缘、靠近河岸的一处篝火走去。
那里,葛年安带着苏花、何彩儿、李巧心,正在整理今日搭建起来的临时医棚。几口大锅里熬煮着预防风寒和驱除瘴气的草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葛大夫,伤员情况如何?”苏安问道。
葛年安正检查着一个民夫手臂上被荆棘划伤的口子,闻言抬头:“重伤员都还稳定,没发热就是好消息。轻伤员多,都是皮外伤,已经处理过了。就是这山里湿气重,夜里凉,得让大家注意保暖,喝些驱寒的汤药。”
他指了指旁边几口锅,“预防的药汤一会儿就熬好,让每人都喝一碗。另外,我让苏花她们明天去附近转转,看看能不能采些本地能用的草药,咱们带来的药不多了。”
苏安点点头,看向苏花三人。
这三个年轻女孩脸上虽有倦色,但眼神明亮,动作麻利,经过这一路的磨炼和葛年安的教导,已然有了几分医者的沉稳。
“辛苦你们了。”苏安温声道。
“不辛苦,苏先生。”苏花连忙摇头,脸上带着被认可的羞赧和坚定,“我们能帮上忙,心里踏实。”
离开医棚,苏安又去了苏来福、苏午他们所在的窝棚区。
苏家村的几个主事人都聚在这里,就着微弱的火光,低声商议着明天的工作。
“……民夫分十队,每队指定两个咱们的人领着,一队清理东面那片缓坡,准备开垦试验田;一队去北面山脚砍竹子木材;剩下的继续清理这片核心区,平整地基……”苏午拿着炭笔在粗糙的树皮上划拉着,安排得井井有条。
苏青松则摊开一张更简陋的、用炭笔画在布上的地形草图,指着上面几个标记:“靠近河边的这片高地,土质硬实,离水源近又不易被淹,适合先建一批永久性的住房和仓库。明天我带几个人先在这里打地基,试验一下用石头和粘土夯筑墙基的法子……”
苏来福则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算盘,苏户和苏未也在旁边:“粮食还能撑七八天,但工具损耗大,铁镐铁锹缺口不少。盐、布匹、油这些日用,更是紧巴巴。王爷那边说可以采买,可这荒山野岭的,去哪儿买?运进来又得费多少功夫银钱?”
见苏安进来,众人都停了下来。
“安安,你来得正好。”苏来福把算盘一推,“这千头万绪的,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咱们那点家底,怕是不够看啊。”
苏安在火堆旁坐下,火光映着她沉静的脸。
“来福叔,账目要清楚,但不必过虑。银钱的事,我已与王爷说好,前期可暂借。当务之急,是让营地运转起来,让人心安定下来。”
她看向苏午:“午哥的安排很好,民夫有事做,有饭吃,就不容易生乱。试验田要尽快弄起来,哪怕先种点菜蔬,也是产出。青松叔,”
她又看向苏青松,“永久性住房不急在一时,先以牢固实用为主。打地基的法子可以试,但要注意安全,多请教赵老栓他们,本地人更懂这里的土石。”
最后,她对苏来福道:“采买的事,我明日会请景四爷帮忙,联系最近的城镇或军需渠道。盐、铁器这些紧要物资,优先解决。另外,李有财今日提及下游各村或有余粮,我们也可试着接触,用银钱或以后工坊的产出,比如凝香皂去换。”
她思路清晰,将众人的忧虑一一化解,并指出了下一步的方向。
大家听着,心中的焦躁也平复了许多。
有主心骨在,再难的路,似乎也能一步步走下去。
商议完毕,夜已深。苏安回到自家窝棚时,乐宝已经在乔氏怀里睡着了,小脸恬静。
立夏也蜷缩在被窝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却没有多少睡意。
轻手轻脚地躺下,听着窝棚外呼啸而过的山风,夹杂着远处溪流的轰鸣和隐约的、不知名夜鸟的啼叫,思绪万千。
三百顷荒地,数百口人,未来的城镇……这副担子,比想象中更重。
白日里与李有财的交锋只是开始,如何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立足,赢得周边村寨的认可或至少是互不侵犯。
如何在没有裴景之长期坐镇的情况下维持秩序和发展,如何解决迫在眉睫的粮食、物资、技术问题……无数难题在黑暗中浮现。
纷乱的思绪中,她忽然感到一阵极细微的、不同于自然风声的窸窣响动,从窝棚后方传来!
非常轻,像是有人极力放轻脚步,踩在了枯叶上。
苏安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
她的手,悄然摸向了枕边;那里,放着她的短弩。
窝棚里,乔氏和李翠似乎睡熟了,毫无察觉。
那窸窣声停了一下,似乎在倾听窝棚内的动静,然后,又极其缓慢地、朝着窝棚的侧面挪动。
不是野兽!野兽的脚步和意图不会如此谨慎而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有人!在深夜,摸到了他们核心居住区的边缘!
是谁?李有财派来窥探的?还是山民中仍有不服者?亦或是……别的什么?
苏安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
她悄悄坐起身,借着窝棚缝隙透进的微弱篝火光,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贴在窝棚外侧的茅草墙壁上,似乎在寻找什么缝隙向内窥视。
她慢慢举起了短弩,对准了那个黑影大致的方向。
弩箭只有一支,必须一击必中,或者至少造成足够的威慑和动静,引来巡逻的护卫。
就在她手指即将扣动扳机的刹那!
“噗!”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击中沙袋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从窝棚外传来!
紧接着,是景四那冰冷而刻意压低的声音:“拿下!”
一阵短暂而激烈的肢体碰撞和压抑的挣扎声后,外面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山风依旧呼啸。
苏安握着短弩的手心,已是一片冷汗。
她轻轻松了口气,知道是景四安排的暗哨起了作用。
她披衣起身,小心地推开窝棚那扇简陋的竹门。
门外不远处,两名玄甲骑兵正将一个被堵住嘴、反剪双手捆得结结实实的黑衣汉子从地上拖起来。
那汉子身材矮小精悍,此刻一脸惊怒和不甘,嘴角还有血迹,显然刚才挨了不轻的一下。
景四站在一旁,脸色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森冷如铁。
看到苏安出来,景四上前一步,低声道:“惊扰先生了。此獠自营地东南角摸入,避开了明哨,身手不错,目标明确,直朝先生居处而来。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心是一把淬了蓝汪汪幽光的短匕,还有一小包不知名的粉末。
淬毒匕首!还有药粉!
苏安瞳孔微缩。
这不是一般的窥探或小偷小摸,这是蓄意的、带着杀意的夜袭!目标,就是她!
“问出什么了?”她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意。
“嘴硬,还没来得及细问。”景四道,“看身手和做派,不像本地山民,也不像普通匪类。”
不是本地人?苏安心头一凛。
那就是外来的?黑风寨的漏网之鱼?还是……其他势力?
她看了一眼那黑衣汉子怨毒的眼睛,对景四道:“有劳景四爷了。仔细审问,我要知道,是谁派他来的,还有没有同伙。”
“是!”景四应道,一挥手,两名玄甲骑兵立刻将那黑衣汉子拖了下去,迅速消失在营地边缘的黑暗中,显然是带往专门的审讯之处。
苏安站在窝棚门口,望着沉沉的夜色。山谷的风似乎更冷了,吹得篝火明灭不定。
安稳的第一夜,就以这样一场充满杀机的夜袭告终。
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下,潜藏的暗流和敌意,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