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青灰色的手掌紧紧扣住甲板边缘,木料发出刺响。杜守拙刀尖微抬,脚步前移半步,准备迎击从水中爬上的敌人。
水面翻涌加剧,一个佝偻身影缓缓升起。湿发贴在额上,脸上海水不断滴落,昏光下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停步。呼吸一顿。
那眼神……太熟悉。
身影站直,湿透的黑衣紧贴身躯,肩头一道陈年刀疤暴露在火光中——那是十五年前屠村之夜,有人替少年杜守拙挡下致命一击所留。
“赵沉舟?”杜守拙低语,声音干涩。
那人抹去脸上海水,嘴角扯出冷笑:“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杜守拙握刀之手微微颤抖。赵沉舟,原是父亲故交之子,屠村当日失踪,江湖传言已死于乱火。如今竟身披黑鳞软甲,袖藏毒刃,立于敌阵中央。
“你为何在此?”
“为何?”赵沉舟笑声渐厉,“你活下来了,我却成了逃奴!十年藏身地穴,靠吃腐鼠苟延残喘!是你杜家的血换来今日太平?还是我的命不配见天日!”
他每说一句,向前一步。杜守拙步步后退,直至背靠断裂桅杆。
旧日兄弟,今朝对手。恩义难辨,仇怨纠缠。
赵沉舟指着自己左臂扭曲的筋骨:“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他们把我扔进蛇坑,逼我咬断同伴喉咙才给一口饭!你说我是恶人?可我若不咬,死的就是我!”
杜守拙沉默。他曾以为天下之恶皆源于选择,此刻却发现,有些黑暗是命运强加。
赵沉舟逼近,声音低沉:“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每杀一个‘余党’,就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曾挣扎着不想变成鬼。”
但他随即狞笑:“可既然你来了,那就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
他抽出腰间弯刀,刀身刻满细密符文,似镇魂亦似诅咒。
杜守拙盯着那把刀。刀柄缠着褪色红绳,是他十三岁那年亲手系上的。那年冬天,赵沉舟教他第一套刀法,说刀要护人,不能只为杀人。
那时两人坐在村口石阶上,雪落在肩头,谁也没说话。
现在雪没有了,只有海风裹着咸腥吹过残船。
赵沉舟抬起左手,将红绳解下,扔进海里。
“我已经不是那个教你刀法的人了。”他说。
杜守拙喉头一紧。他想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把你带走,是谁给你这些伤,是谁让你变成这样。
但他没问出口。
他知道答案。是刘撼山。是那个制造屠村惨案的人。是那个掳走清漪多年的人。
可眼前这个人,也曾为救他而受伤,曾在火场中背着他跑出半里路,曾在雪夜里把自己的棉袄披在他身上。
赵沉舟不再看他,低头检查刀锋。动作熟练,像是每天都在重复这个过程。
“你走吧。”杜守拙突然说。
赵沉舟抬头。
“你不是他们真正的首领。”杜守拙说,“你只是被利用的人。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找大夫治你的伤,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赵沉舟笑了,“你说得轻松。我已经被剜去名字,烙上罪印,连梦里都在杀人。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
“你可以。”杜守拙说,“只要你愿意停下。”
“停下?”赵沉舟摇头,“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每当我闭眼,就听见那些死在我手里的人在哭。他们说我该死,我也觉得我该死。可如果我不动手,死的就是我自己。”
他抬头看着杜守拙:“你不一样。你是幸存者。你是英雄。你是被人记住的人。而我……我只是个影子。”
“你不该是影子。”杜守拙说。
“可事实就是。”赵沉舟举起弯刀,指向杜守拙,“今天要么你死,要么我亡。没有第三条路。”
杜守拙缓缓举刀。
两人之间距离十步。风从海上吹来,卷起碎布和灰烬。
赵沉舟动了。
他踏步向前,脚踩积水,一步一印。刀未挥,气势已压至眼前。
杜守拙不动。
等对方踏入五步之内,他突然后撤半步,让开正面冲击路线。这是断锋刀法的第一式:避锋。
赵沉舟一刀劈空,砍入甲板。木屑飞溅。
他立刻抽刀再斩,横向扫击。杜守拙侧身,刀背擦肩而过,割破衣角。
第三刀自下而上撩起,直取咽喉。杜守拙低头,同时抬腿撞向对方膝盖。
赵沉舟跳开,落地时滑了一下,但很快稳住身形。
两人再次对峙。
杜守拙发现赵沉舟的招式中有断锋刀法的影子,但已被改变得阴狠毒辣,每一击都奔要害而去,不留余地。
这不是刀法的问题。是用刀的人变了。
“你学过这套刀法是为了救人。”杜守拙说。
“现在它只为杀人。”赵沉舟回答。
他又冲上来。
这次是连环三斩。快、准、狠。杜守拙接连后退,被迫转入防守。
第四斩斜劈肩颈。杜守拙举刀格挡,金属相撞,火花四溅。
第五斩直刺胸口。杜守拙拧身闪避,同时反手一刀划向对方肋下。
赵沉舟收腹后仰,堪堪避开。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肤渗出血丝。
他喘息加重,额头冒汗。
杜守拙也感到左臂旧伤隐隐作痛。每一次发力,都像有钉子在肉里搅动。
但他们都没有停。
第六斩由上而下,带着全身重量砸下。杜守拙横刀硬接,脚下木板裂开。
第七斩趁势跟进,贴地扫腿。杜守拙跃起,空中转身,刀光一闪,削掉赵沉舟一截袖口。
两人分开。
赵沉舟低头看着破损的衣袖,忽然笑了。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练刀是什么时候吗?”
杜守拙不答。
“就在村外那片竹林。”赵沉舟说,“你说你想快一点学会,好保护家人。我说不用急,日子还长。”
他抬起头,眼中已有水光:“结果那一夜,火就烧起来了。”
杜守拙握刀的手松了一瞬。
赵沉舟抓住机会,猛然扑上。
刀光交错,八次碰撞,速度快到看不清动作。
第九次,赵沉舟佯攻左侧,实则右脚踢向杜守拙支撑腿。杜守拙重心不稳,单膝跪地。
赵沉舟举刀下劈。
杜守拙滚身躲开,刀锋砍入木板,卡住一时拔不出。
赵沉舟抬脚踩向他手腕。
杜守拙翻手抓刀,顺势一拖,刀身带起木屑,划破赵沉舟小腿。
赵沉舟后退两步,捂住伤口。
血从指缝渗出。
杜守拙站起来,喘着气。
“我不想杀你。”他说。
“可我必须杀你。”赵沉舟说。
他慢慢解开外衣,露出胸前一道深紫色烙印——是黑风帮刑堂死士的标记。
“他们在我身上试药,让我忘记过去。可我记得。我记得你娘叫我吃饭的样子,记得你妹妹给我绣的荷包,记得你说长大要当大侠。”
他声音低下去:“可我现在只想结束这一切。”
杜守拙看着他。
他知道这一战无法避免。
他也知道,杀了这个人,等于亲手埋葬自己的童年。
赵沉舟再次举刀。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
两人同时冲出。
刀光在空中交汇。
第十一次碰撞时,杜守拙故意露出破绽。
赵沉舟一刀刺来,直取心口。
杜守拙侧身让过要害,任由刀尖划过胸膛。血立刻涌出,浸湿前襟。
他借势贴近,左手抓住赵沉舟持刀手腕,右手刀背猛击其肘关节。
赵沉舟闷哼一声,手臂发麻,刀几乎脱手。
杜守拙压低重心,肩撞其胸口,将他掀翻在地。
两人滚作一团,拳脚交加,刀刃互搏。
赵沉舟用头撞他鼻梁,杜守拙眼角流血。他回敬一拳,打在对方太阳穴。
赵沉舟视线模糊,但仍死死抱住他腰。
“为什么……你不早点来找我……”他嘶哑着问。
“我找了。”杜守拙喘息,“我找了十年。”
“可你找到的是尸体。”赵沉舟笑,“他们早就对外宣布我死了。没人会找一个死人。”
杜守拙把他按在地上,刀尖抵住咽喉。
赵沉舟闭上眼。
风吹过残船,火盆熄灭最后一缕光。
杜守拙的手在抖。
他可以杀这个人。他是敌人。他参与了后续暴行。他手上也有无辜者的血。
但他也是赵沉舟。是那个曾经背着他逃出火场的人。
刀尖停在喉结上方,一寸距离。
赵沉舟睁开眼。
“动手吧。”他说。
远处传来浪声。一只海鸟掠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