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朱公锡眨巴着眼,看向丁映阳。
他虽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却仍搞不清问题出在哪。
丁映阳心里叫苦,硬着头皮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提醒:“王爷,您可还记得……太宗爷靖难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位……”
“哪位?”朱公锡歪着头。
“黑衣僧人,姚广孝。”
“姚广孝?”朱公锡皱眉想了想,“哦!那个和尚!本王记得,戏文里唱过!”
他猛地一拍大腿:“可那又怎么了?难道只准他一人穿黑衣,别人穿不得?”
见他还是不明白,丁映阳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一般难受。
舒良手里的团扇“啪嗒”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慢悠悠摇着,细长的眼睛眯成缝:“殿下……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朱公锡一脸茫然。
丁映阳急得汗都出来了:“自他之后,我朝便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凡藩王私蓄黑衣僧者,皆被视为……”
他凑得更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朱公锡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本王没有啊!本王就是想找个人算算财运,看看风水!广谋大师算卦可准了,上次他说本王今年有横财,果不其然,关中旱灾本王就……”
他突然意识这话不该说,赶紧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所以,”舒良笑眯眯地问:“殿下如今可明白了?”
朱公锡脸色唰地白了。
他就是再没政治头脑,这时候也咂摸出味儿来了。
黑衣僧人,靖难,不臣之心……这些个词连在一起,傻子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广谋……广谋这秃驴!”他猛地跳起来,指着丁映阳大骂,“还有你!你这长史怎么当的,怎么不早说!”
丁映阳苦着脸躬身:“都是下官的错,忘了王爷质朴如初,乃至不知鸣者为官,为私。”
“噗——”
王文听了这话,实在没忍住,他赶紧用袖子掩嘴,咳嗽两声掩饰过去。
见他这样,朱公锡有些奇怪,看向丁映阳:“什么为官为私的?”
丁映阳连忙再次解释:“这是说您心思纯善,心思都用在体察民情、赈济灾患上,对这些朝堂掌故、历史隐喻……着实不甚了然。”
“哦,对,”朱公锡一听,赶紧顺杆爬,“本王整日想的都是关中百姓的吃喝,哪知道穿个黑衣服还有这许多讲究!”
他指着自己的亲王常服,“你看本王这袍子也是黑的,难不成也有问题?”
舒良脸上的笑意快憋不住了,好在手里那把团扇还能挡一挡。
“殿下说笑了。亲王服制自是礼部所定,与僧人衣色不可混为一谈。”
王文笑过,面色稍缓:“如此说来,殿下确是不知其中关窍?”
“不知!真不知!”朱公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本王若早知道穿黑衣是要……是要那什么,早就让他换身红袈裟了!法门寺慧明长老那身绛紫色就不错,看着就喜庆!”
王文与舒良交换了一个眼神。
舒良摇着扇子,慢悠悠道:“原来如此。那倒真是……情有可原。”
王文也顺势接话:“既然王爷本无他意,此事便不再深究。不过,那广谋和尚还需交由有司处置。”
“交!一定交!”朱公锡拍着胸脯保证,“本王这就……”
他忽然想起来,“对了,广谋昨日就去城外庄园了,我这就叫人找他回来。”
舒良却道:“王爷只需告知他人在何处,按察司自会去拿人。”
拿到广谋的去处后,王文等人也不多留,留下圣旨便告辞离去。
朱公锡捏着圣旨,整张脸皱得像颗苦瓜。
他扭头看向丁映阳,纳闷道:“你刚才说的那什么‘为官为私’的,到底有啥好笑的?王文一听就绷不住了。”
当时不止王文,连舒良和周围几个侍从,似乎也都抿着嘴。
只是那场合,朱公锡没好意思问。
丁映阳听了,一脸惊讶:“王爷是当真不知?”
朱公锡直接拿着圣旨敲了一下他,“快说!”
“是……这是形容您像司马惠帝一样心思纯洁。”
“司马惠帝?”朱公锡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这司马惠帝,正是历史上有名的白痴皇帝,说出‘何不食肉糜’的那位司马衷。
一次他听到蛤蟆叫,问左右:“此鸣者为官乎?私乎?”
虽然这人笨,心却是不坏。
八王之乱时官军溃败,叛军杀到御前,百官逃散,唯有侍中嵇绍登上车驾,以身体护卫司马衷。
乱兵将嵇绍拖下车杀害,鲜血溅满了司马衷的龙袍。
战事稍平后,侍从欲为他清洗血衣,司马衷说:“此嵇侍中血,勿去也。”
丁映阳见朱公锡还在发愣,干脆不想点破,立刻岔开话头:“王爷,不能让按察司抓到广谋!”
朱公锡茫然抬头:“为什么?那秃驴害得本王还不够惨?”
“他知道得太多了!”丁映阳急道,“殿下想想,您与他谋划的那些事……”
朱公锡一个激灵。
对啊!
广谋要是被按察司抓了,严刑拷打之下,还不把什么都招了?
到时候别说降等袭爵,怕是这辈子就要去凤阳了。
“那、那怎么办?”他慌了。
丁映阳眼神一厉:“抢在按察司前面,找到广谋,然后……”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朱公锡眼睛一亮:“对!对!弄死他!死无对证!”
“丁长史!”朱公锡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王府剩下的护卫,全归你调遣。务必找到广谋,然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下官领命!”丁映阳躬身,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
憋屈了这么久,终于……
哼,我才是王府长史,你这秃驴也配跟我争宠?
丁映阳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堂内,朱公锡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的圣旨,欲哭无泪。
“十五万……十五万啊……本王得挣到哪年去……”
他正碎碎念,却没注意到,堂角侍立的一个青衣侍女,悄悄退到了屏风后。
那侍女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左右张望见无人,从袖中摸出一方短巾,将其高高挂在了一棵槐树的枝杈上。
短巾是靛蓝色,在风里微微飘荡。
院墙外,街对面。
一个挑着担子卖炊饼的佝偻小贩,正蹲在墙角歇脚。
他抬头看见那方短巾,愣了愣,随即摇头,叹了口气。
“这你居然也能忍……”他低声嘟囔,语气里透着无奈,“看来还得给你上上强度。”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挑起担子。
“炊饼——刚出炉的炊饼嘞——”
叫卖声渐行渐远,混入西安城午后的市井喧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