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让吴彬的调查第二天就有了初步结果。
“高明源，五十二岁，宝山区政协委员，工商联副主席。”吴彬把文件夹放在林默桌上，声音压得很低，“名下企业二十七家，涉及房地产、化工、物流、餐饮。去年纳税八千六百万元，是区里排名前三的纳税大户。”
林默翻开文件夹。第一页是高明源的标准照，西装革履，笑容得体，一副成功企业家的派头。再往后翻，是企业的工商资料、纳税记录、荣誉证书——市优秀企业家、区杰出贡献奖、慈善捐赠先进……
“表面很干净。”林默说。
“是。”吴彬顿了顿，“但有几件事值得注意。”
他翻开另一份资料：“第一，2018年，高明源收购宝山化工厂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成为实际控制人。收购价格……低于市场评估价百分之三十。”
“为什么？”
“原厂长老陈突发心脏病去世，儿子在澳门欠下巨额赌债，急于套现。”吴彬说，“收购完成后三个月，老陈的儿子还清了赌债，移民加拿大。”
林默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太巧了。
“第二，”吴彬继续说，“高明源旗下的‘华融地产’，是近年来宝山棚户区改造的主要开发商之一。经手的五个项目，都涉及拆迁纠纷。其中三个项目，有居民上访，最后都不了了之。”
“怎么不了了之的？”
“有的是签了补偿协议，有的是……人搬走了。”吴彬的声音更低了，“我查了当时的信访记录，有几户在信访后一个月内突然同意签字，然后就搬走了。搬到哪里，没人知道。”
林默抬起头：“第三呢？”
“第三，”吴彬翻开最后一页，“高明源是马国华副局长的表姐夫。”
空气安静了几秒。
林默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化工厂事故，拆迁纠纷，市里的调查组，还有那张威胁照片。
这不是简单的安全事故。这是一张网，一张织了很多年的网。而他现在，一脚踩了进来。
“林区长，”吴彬小心翼翼地问，“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查。”林默睁开眼睛，“但不要打草惊蛇。重点是两个方面：第一，化工厂的事故原因，有没有人为因素；第二，棚户区改造的那些拆迁户，到底去了哪里。”
“明白。”
吴彬离开后，林默拿起电话，打给陈为民。
“陈书记，关于安全生产整治，我想增加一项内容——对区内重点企业的全面排查，特别是化工、建筑等高危行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林默，这个范围是不是太大了？”
“事故暴露了问题，就要解决问题。”林默说，“而且，我收到一些反映，有些企业在安全生产上投入不足，存在隐患。”
“哪些企业？”
“比如宝山化工厂。”林默说得很自然，“虽然是纳税大户，但这次事故说明，管理上还有漏洞。”
陈为民又沉默了几秒：“高明源那边……你接触过吗？”
“还没有。正打算拜访。”
“嗯。”陈为民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区里的企业家，该拜访的还是要拜访。但要注意方法。”
挂了电话，林默知道，陈为民在提醒他——高明源在区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下午，林默带着吴彬去了趟棚户区。
车开到老城区边缘，景象就变了。低矮的平房连成片，墙壁斑驳，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空中交错。路面坑坑洼洼，垃圾堆在巷口，空气里有股霉味。
这里是计划改造的第七片区，规划上写着“打造现代化居住社区”，但眼下还是一片破败。
林默没让司机开进去，下车步行。吴彬跟在后面，肉色丝袜包裹的小腿在坑洼路面上小心翼翼。几个坐在门口的老人看过来，眼神警惕。
“大爷，晒太阳呢？”林默在一个小卖部门口停下，掏出烟递过去。
老人接过烟，打量他：“你不是这片的。”
“我来看看。”林默自己也点了根烟，“听说这儿要拆迁了？”
“说了好几年了。”老人吐出口烟，“开始说得挺好，后来就变了。”
“怎么变了？”
老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忍不住开口：“开始说一平方补八千，后来变成六千，现在又说五千五。这不是欺负人吗？”
“哪家公司来谈的？”林默问。
“华融地产。”妇女说，“来的人凶得很，说不签就强拆。”
“有人签了吗？”
“有的签了，搬走了。”妇女压低声音，“但搬去哪儿了，没人知道。手机也打不通。”
林默心里一沉。这和吴彬调查的情况对上了。
“你们没去反映？”
“反映了，没用。”老人终于开口，“去街道，街道说按政策办；去区里，区里让找街道。来回踢皮球。”
正说着，巷子那头传来汽车声。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路口，下来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有纹身。
小卖部前的人立刻不说话了。妇女转身进屋，老人低下头抽烟。
光头走过来，目光在林默身上扫了扫：“你们是干什么的？”
“路过，买包烟。”林默说。
“买完快走。”光头语气不善，“这儿没你们的事。”
吴彬上前一步，想说话，林默拦住了。
“这就走。”林默笑笑，从小卖部买了包烟，转身离开。
走出巷子，上车。吴彬脸色不好看：“林区长，刚才那个人我认识，叫刘彪，高明源的手下，有案底。”
“什么案底？”
“故意伤害，进去过两年。出来后就跟了高明源。”
林默看着窗外倒退的棚户区。阳光照在破旧的屋顶上，却照不进那些阴暗的角落。
“回区里。”他说。
车刚开出去几分钟，林默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林区长，我是高明源。”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热情，“听说您今天来考察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接待。”
消息真快。林默眼神一冷：“高总消息灵通。”
“哪里哪里，正好有朋友看见您了。”高明源笑着说，“林区长刚来宝山，就这么关心我们这些企业，让人感动。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请您吃个便饭？”
“这几天比较忙，要处理事故的事。”
“理解理解。”高明源说，“不过林区长，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宝山是个小地方，有些事情，还是要按规矩来。您说是不是？”
这话里有话。林默不动声色：“高总说得对，按规矩来。”
“那就好。”高明源笑了，“对了，马国华副局长是我表亲，他这次来调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您尽管说。咱们都是为了工作嘛。”
挂了电话，林默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要下雨了。
回到办公室，吴彬已经把新的情况整理好了。
“林区长，我查到一件事。”吴彬把一份文件递过来，“去年，棚户区改造第三片区，有六户居民在签约后一个月内，先后出售了补偿安置房。买方都是同一个公司——‘鑫源贸易’，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刘彪的妻子。”
“卖房价格呢？”
“市场价的百分之六十。”
林默明白了。先压低拆迁补偿，再低价收购安置房，一转手就是暴利。而那些失去房子的居民，只能拿着微薄的补偿款，离开宝山，或者……消失。
“还有，”吴彬说，“马国华副局长明天要去宝山化工厂实地勘察，要求您陪同。”
“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林默和马国华一起来到事故现场。
火已经灭了，但废墟还在。焦黑的钢架扭曲变形，满地都是烧毁的设备和化工原料的残渣。空气里还有刺鼻的气味。
马国华戴着安全帽，在废墟里走了几圈，不时停下来拍照。林默跟在他身后。
“林区长，”马国华突然开口，“你觉得事故原因是什么？”
“调查组正在查，我等结果。”
“我倒是听到一些说法。”马国华转过身，“有人说，是区里安全生产监管不到位。该查的没查，该管的没管。”
“如果调查结果是这样，我承担责任。”林默说。
“承担责任？”马国华笑了，“林区长，你还年轻，有些事可能不懂。在地方工作，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太较真了，反而做不成事。”
“马局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马国华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事故已经发生了，该处理的处理，该赔偿的赔偿。但有些事，追得太深，对谁都没好处。”
“比如？”
“比如化工厂的管理问题，比如拆迁纠纷，比如……”马国华顿了顿，“比如某些企业家的关系网。”
林默看着他：“马局长，我是宝山的代理区长。我的职责，是保证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安全、公平地生活和工作。”
“理想很丰满。”马国华摇摇头，“但现实很骨感。林区长，你还年轻，路还长。有些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
他说完，转身继续勘察，留下林默站在原地。
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废墟上，腾起一片白雾。
吴彬撑着伞跑过来：“林区长，下雨了，回车上吧。”
林默没动，他看着雨中的废墟，看着远处正在重建的车间，看着更远处那片等待改造的棚户区。
高明源，马国华，陈为民，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手，构成了一张网。
而他，要做的不是绕开这张网，而是撕开它。
“吴主任，”林默转身，“通知区纪委、公安、审计、税务，明天上午九点，开个联席会。”
“联席会？”吴彬一愣，“什么议题？”
“议题就一个，”林默看着雨中朦胧的城市，“宝山区重点企业合规经营专项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