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驶离海岸,进入广袤平坦的农耕平原。空气中的咸腥味迅速被一种温暖丰腴的气息所取代——那是新稻的清香、泥土的芬芳、晒场谷物的焦香,以及农家炊烟中柴火与饭菜混合的味道,质朴而令人心安。
犟爷显然对这熟悉又新鲜的谷物气息十分受用,它不再打喷嚏,而是深深吸气,长耳朵惬意地耷拉着,鼻头不断耸动,分辨着风中细微的差别:这是刚灌浆的嫩稻甜香,那是陈年谷仓的醇厚,远处还有豆荚爆裂的焦脆气味……
官道两旁,稻田如海,一望无际。稻穗沉沉,已近金黄。农夫农妇们正在田间忙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丰收。远处村落星罗棋布,白墙灰瓦掩映在绿树之中,鸡犬相闻,一派祥和。
“好一片鱼米之乡。”林辰赞叹。这一路从山珍到海味,如今回归最根本的五谷,别有一番踏实之感。
前方出现一座规模颇大的集镇,镇口牌楼上书“稻香镇”三个大字。镇内街道宽敞,商铺多以粮行、米铺、油坊、酒肆为主。此刻镇中心广场上,正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似乎比过年还热闹。
广场北侧搭起一座高台,台上悬挂着“五谷丰登会暨品粮大赛”的横幅。台下整齐摆放着数十张条桌,桌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谷物:有晶莹剔透的白米、金黄饱满的小米、紫黑油亮的荞麦、红艳艳的高粱,还有各种豆类、黍子,琳琅满目,在秋日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许多农人、粮商、甚至普通百姓,正围在桌边,或仔细观看,或抓一把在掌心摩挲,或凑近嗅闻,议论纷纷。
“这是在品评比试粮食?”林辰好奇,将板车停在街边,带着犟爷挤入人群。
犟爷一见到那满桌的各色谷物,眼睛立刻亮了。它对食物的热情从未减退,尤其是这些散发着自然清香的原始食材。它凑到一张摆满红豆绿豆的桌前,鼻子几乎要埋进去,深深吸气,然后抬起头,露出陶醉的表情,仿佛在品味最上等的香料。
“哎!哪来的驴子!别把口水滴到粮上!”一个维护秩序的伙计连忙过来驱赶。
犟爷不满地喷了个响鼻,退开几步,但眼睛还是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些谷物。林辰笑着拍拍它脖子:“稍安勿躁,看看热闹。”
这时,台上一位身穿葛布长衫、头戴方巾的老者敲响铜锣,朗声道:“诸位乡亲,各位客商!‘稻香镇’一年一度‘五谷丰登会’正式开锣!首先进行的,便是‘品粮大赛’初选——‘观形辨质’!各家将今年收成最好的谷样呈上,由本镇乡老与特邀的几位州府粮行老师傅共同品评,选出形、色、质俱佳的前二十名,进入明日‘烹煮尝味’决赛!”
话音刚落,各家代表便捧着自己带来的谷样,依次送到台前指定区域,由伙计分装到统一的小布袋中,贴上编号。送样者中有满面风霜的老农,有精明干练的粮商,也有几个衣着光鲜、像是大户人家管事的。
犟爷的鼻子可没闲着。它虽然被拦在外围,但那超凡的嗅觉却能捕捉到飘散在空气中的细微谷物气息。它像一位严格的考官,对每一份经过的谷样进行“气味审评”。遇到气息纯净、带着阳光和泥土清香的,它会微微点头;遇到有些陈腐、或隐隐有霉味、药水味的,它会皱起鼻子,嫌弃地扭开头。
林辰注意到,犟爷对其中几份谷样的反应特别明显。一份金黄小米,它反复深嗅,似乎极为赞赏;一份紫米,它也点头认可;但有一份看上去颗粒格外饱满、色泽异常白亮的稻米,犟爷嗅过后却连打两个喷嚏,蹄子不安地刨地,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排斥。
“这驴子倒有意思,好像能闻出粮食好坏?”旁边一位背着手的黑瘦老农注意到犟爷的举动,呵呵笑道。
林辰拱手:“老丈见笑,它鼻子是灵些。老丈也是来参赛的?”
老农拍拍身边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是啊,种了一辈子地,就指着这点谷子挣点名声,好多换几个钱。我姓赵,村里人都叫我赵老梗,就因为这脾气像田里的老稻梗,又硬又直。”他指了指台上,“瞧见没?那个穿绸衫、摇扇子的,是镇上‘丰泰粮行’的东家,钱员外。他年年都拿头名,他那米,看着是漂亮。”
林辰望去,只见一个面皮白净、体态发福的中年人,正摇着折扇,与台上几位评判谈笑风生,身边跟着两个伙计,抬着的谷样品相确实极佳。
“钱员外的米,有什么特别?”林辰问。
赵老梗压低声音:“特别?特别在‘功夫’下得足呗!听说他家的田,用的都是上等肥,还请了专人事无巨细地伺候。这倒也罢了,种地嘛,舍得下本钱。可有人传说,他为了防虫防霉,还在粮仓里用些不干不净的药粉熏……当然,没证据,不好乱说。可你闻他那米,是不是香得有点过头?咱老庄稼把式都知道,好米应该是淡淡的清甜香,哪能香得冲鼻子?”
林辰细嗅,空气中确实有一股格外浓郁的、类似新竹蒸饭的香气,来自钱员外那边的谷样。犟爷方才的排斥,莫非就是因为这个?
初选进行得很快。评判们主要凭肉眼观察谷粒的饱满度、均匀度、色泽、有无杂质破损等。钱员外的稻米毫无悬念地获得高分。赵老梗的小米也顺利入围。还有几份豆类、高粱样品也颇受好评。
然而,当评判品到一份呈上的黑芝麻时,却发生了争执。那份芝麻颗粒饱满,乌黑油亮,香气扑鼻。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粮匠捡起几粒,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在鼻尖闻了又闻,皱眉道:“这芝麻……色泽太亮,香气太浮,捻开后指肚有滑腻感……恐怕不是自然晾晒,而是用热砂急炒,甚至可能加了少许清油提色提香。如此虽卖相好,却失了本真,炒制时火候稍过,内里便容易发苦。”
送样的是个眼神闪烁的矮胖汉子,闻言立刻嚷道:“刘老!您可不能乱说!我这芝麻是祖传慢火焙炒的法子,绝无添加!您说滑腻,那是芝麻本身的油性!您要是不懂,就别瞎品评!”
那刘老粮匠气得胡子发抖:“我品了一辈子粮,芝麻炒没炒过头,加没加东西,一闻一捻便知!你这芝麻,初闻香,细闻有焦燥气,绝非上品!”
两人争执不下。其他评判也拿不准,因为单从外观和粗略嗅闻,这芝麻确实漂亮。场面一时僵住。
犟爷在一旁听得真切,它忽然挣脱林辰,几步窜到台前那袋芝麻旁,低头仔细嗅闻。然后,它抬起头,先是对着刘老粮匠点了点头,又对着那矮胖汉子摇了摇头,最后打了个表示“假、坏”的响鼻,还用蹄子踢了踢那袋芝麻。
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驴子又来品粮了?
钱员外摇着扇子,嗤笑道:“荒唐!畜牲懂什么粮食优劣?”
赵老梗却大声道:“我看这驴有灵性!它方才对我那小米点头,对钱员外你的米打喷嚏,现在又支持刘老!说不定它这鼻子,比咱们人还灵光!”
不少人附和。毕竟犟爷之前的表现,已有目共睹。
林辰上前,朗声道:“诸位,粮食之优劣,终究在于入口之味与食后之效。既然观形辨质有争议,何不按规矩,留待明日‘烹煮尝味’决赛时,煮成饭、磨成粉、榨成油,亲口尝过再定高低?是驴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
这话在理,评判们点头,便将那袋芝麻也列入决赛名单,只是备注了争议。矮胖汉子悻悻瞪了犟爷一眼,钱员外则眼神阴冷地扫过林辰和犟爷。
初选结束,二十份入围名单公布。赵老梗的小米和钱员外的稻米都在其中。林辰和犟爷随赵老梗回到他在镇外村里的家中。赵家是典型的农家小院,干净整齐,院子里晒着新收的豆角、辣椒。赵老梗的老伴和儿子儿媳热情招待,饭菜简单却可口:新米粥、烙饼、炒鸡蛋、凉拌野菜,犟爷也得了一大盆麸皮拌菜叶豆饼。
席间,赵老梗说起与钱员外的恩怨。原来,钱家是稻香镇首富,不仅开粮行,还大量收购田地,雇佣佃农耕种。他利用财势,常常压价收购小农粮食,又以高价卖出,盘剥乡里。更令人不齿的是,他为了追求粮食卖相和防虫,确实常用一些来路不明的药粉熏仓,甚至可能在地里就用些催长、防病的“秘药”,种出的粮食看着好,吃着却总觉得差点意思,甚至有人怀疑对身体不好。
“明天的‘烹煮尝味’,”赵老梗忧心道,“钱胖子肯定又会耍花样。他年年拿头名,不仅奖金丰厚,更能定下来年粮食收购的指导价,我们小户就更没活路了。”
林辰安慰道:“赵老伯,真金不怕火炼。您的小米我看了,颗粒饱满,色泽自然,气味纯正,是实打实的好粮食。明日比试,未必会输。”
犟爷在一旁啃着豆饼,闻言抬起头,冲赵老梗肯定地点了点。
第二日,“烹煮尝味”决赛在镇中最大的酒楼“稻香楼”前举行。广场上架起二十口灶台,入围的二十家各据一灶,现场烹制自家粮食。有的煮饭,有的熬粥,有的磨粉做饼,有的榨油凉拌……香气四溢,引得围观人群口水直流。
评判增至十位,除了本地乡老,还有从州府请来的资深饕客和酒楼大厨。他们将逐一品尝每一家的成品,从色、香、味、口感、回味等多方面评分。
钱员外亲自坐镇,他带来的是一袋极品稻米,由自家带来的专用厨子操作。那厨子手艺娴熟,煮饭的水米比例、火候掌控都极为讲究。很快,一锅白米饭出锅,米粒晶莹剔透,蓬松饱满,香气浓郁,卖相极佳。
赵老梗则简单许多,他用自家带来的山泉水,小火慢熬他那金黄小米粥。粥汤渐渐浓稠,米油浮起,一股质朴温暖的谷物甜香弥漫开来,不如钱家米饭香艳,却让人闻着舒坦。
犟爷被林辰牵着,在二十口灶台间慢慢走过,仔细嗅闻每一家飘出的气味。它对钱家米饭的香气反应平淡,甚至有些疏离;对赵老梗的小米粥则明显亲近,深深吸气;对那袋有争议的黑芝麻,当那家将其炒香准备磨粉时,犟爷明显打了个喷嚏,退开两步。
轮到评判品尝。钱家的米饭,入口软糯,香气盈口,几位评判都点头称赞。但细品之下,有两位老饕微微蹙眉,私下低语:“香则香矣,回味却有些单薄,甚至隐隐有一丝不该有的涩口……”“米粒过于‘完美’,反而失了天然米香的那点筋骨。”
赵老梗的小米粥,初尝平淡,只是清甜。但多喝几口,那温和醇厚的滋味便层层泛起,米油润喉,暖腹生津,简单却让人踏实。几位年纪大的评判尤其喜欢,连称“有小时候的味道”。
那家黑芝麻磨成粉后,调成糊,香气扑鼻,但入口后,除了香,确实隐隐有一丝焦苦味,且香气停留在口腔表面,未能深入。
品尝完毕,评判们退到一旁商议。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钱员外表面镇定,手中折扇却摇得越来越快。赵老梗紧张地搓着手。
就在这时,一个钱家伙计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赵老梗的灶台,似乎想往那还剩半锅的粥里撒点什么。犟爷一直留意着,见状猛地嘶鸣一声,挣脱林辰,冲了过去!
那伙计吓了一跳,手中纸包落地,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犟爷低头一嗅,立刻暴躁地扬起前蹄,将那纸包踢飞,粉末洒了一地。它又冲着那伙计愤怒嘶鸣。
动静惊动了众人。林辰上前,捡起一点粉末闻了闻,脸色一沉:“这是‘败味散’?混入食物能令其味道变得寡淡甚至发苦!好毒辣的手段!”
钱员外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这定是有人陷害!”
赵老梗气得浑身发抖:“钱胖子!你……你输了比试,就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场面顿时混乱。评判们闻讯赶来,查看那粉末,又询问那被抓个正着的伙计。伙计在众人逼视和犟爷的怒视下,心理崩溃,指着钱员外哭道:“是……是东家让我干的!说要是赵老梗的小米粥赢了,就……就下药搞坏它!”
铁证如山,满场哗然!钱员外面如死灰,还想狡辩,但人赃并获,百口莫辩。
主评判,那位州府请来的老饕,气得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品粮大赛’本是彰显农本、鼓励耕种的盛事,竟有人如此卑鄙!钱丰泰,你不仅使用不当手段种植储存粮食,更在比试中公然下药害人!本届大赛,取消‘丰泰粮行’一切资格!其所呈谷样,经重新品鉴,香气浮夸,回味不正,评为劣等!另,此事将报官严查!”
钱员外瘫坐在地。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和地位,瞬间崩塌。
最终,赵老梗的“赵家沟金黄小米”凭借其纯正本味和扎实品质,荣获本届“品粮大赛”头名!其他几家踏实种粮的农户也获得了不错的名次。
赵老梗捧着奖牌和奖金,老泪纵横,对林辰和犟爷千恩万谢。若非犟爷机警,他不仅可能输掉比赛,甚至可能被反诬下药。
庆典之后,钱员外被闻讯赶来的衙役带走调查。他那些熏仓的“秘药”、催长的“肥料”,也被一一挖出,证实多有有害成分。稻香镇百姓拍手称快。
林辰和犟爷在赵老梗家又住了两日,帮着赵家收拾新收的粮食,也品尝了各种最地道的农家饭食。犟爷对刚打下的新麦烙的饼、石磨现磨的豆浆格外青睐。
临别前,赵老梗将自家留种的最好的几样谷物——包括那获奖的小米、一种抗旱的红高粱、一种特别香的黑豆——各包了一大包送给林辰,又赠了一本自己多年摸索的农事心得手札,里面记载了不同作物轮作、土壤调理、自然防虫等经验。
“林公子,犟爷,你们是咱庄稼人的恩人。”赵老梗郑重道,“这点种子和土法子,你们带着。走到哪里,若能播下种子,或用这法子帮到别的农人,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犟爷得到了一大袋用新米、豆子、芝麻混合炒制的香脆“丰收饼”,脖子上被赵家小孙子挂上了一个用麦秆编的、缀着几粒漂亮豆子的项圈。
板车再次启程,满载着五谷的馈赠和农人的情谊,驶离稻香镇。身后的稻田金浪翻涌,预示着又一个丰年。
前方的道路延伸向更远的原野,风中的气味开始夹杂着果木的甜香与花卉的芬芳。
犟爷嚼着“丰收饼”,耳朵转动,捕捉着风中新的气息,眼中充满好奇。
林辰笑道:“五谷之后,莫非是百花百果?这一路,还真是尝遍天地滋味。”
车轮碾过丰收的土地,向着那香气愈发馥郁、色彩可能更加斑斓的下一站行去。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果园的甘甜,或许是花海的绚烂,新的故事,就藏在那芬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