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驶离百味粥城,进入一片广袤平坦的原野。空气中温暖馥郁的粥香渐渐被一种更加质朴、带着阳光气息的麦香所取代。那是新麦的清香、麦秆燃烧的烟火气、面粉的微甜,还有隐隐的、类似酵母发酵的微酸气息,混合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构成一幅生动的农耕画卷。
犟爷显然对这熟悉的谷物气息感到亲切。它不再打喷嚏,而是深深地、满足地呼吸着,长耳朵惬意地摆动,鼻头不断耸动,分辨着风中细微的差别:这边是刚收割的麦捆的干爽香气,那边是石磨研磨新麦的暖甜粉尘味,远处还有烘烤面食的焦香……
“好一片麦浪飘香。”林辰赞叹。这一路尝遍百味,如今回归最本真的面食之源,别有一番踏实之感。他身上的伤在“仁心堂”的细心调理下已基本痊愈,精神饱满。
前方出现一座规模颇大的集镇,镇口牌坊上刻着“麦香镇”三个饱满有力的大字。镇内街道宽敞,店铺多以磨坊、面铺、饼店、馒头房为主。许多店家正在门口晾晒着新收的麦子,或是摆开案板揉制面团,空气中弥漫着面粉的微尘和面食烘烤的诱人香气。
犟爷一闻到烘烤面食的味道,眼睛立刻亮了。它对粥的热爱迅速被对面食的好奇取代,尤其是那股焦香,让它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扯着林辰的衣袖就往一个飘出浓郁葱油饼香的摊子方向拽。
林辰笑着将它拉住:“莫急,先看看。”
镇中心广场上,此刻正锣鼓喧天,人头攒动,比粥城大赛时更显热闹。广场北侧搭起一座高台,台上悬挂着“麦香镇十年一度面王争霸暨寿星宴”的巨大横幅。台下整齐摆放着数十张案板,许多面点师傅正在紧张忙碌,揉面、抻面、削面、包馅……手法眼花缭乱,面粉飞扬,场面壮观。
“这是在比试面食手艺?”林辰恍然。麦香镇以面食闻名,这“面王争霸”想必是当地头等盛事。而“寿星宴”则让他想起今日似乎是某种与长寿相关的节庆。
犟爷对那飞舞的面团和阵阵飘来的、或蒸或煮或烤的面食香气毫无抵抗力。它挣脱林辰,几步窜到台下,伸长脖子,鼻翼急速扇动,像一位严格的考官,对每一家飘出的气味进行“品评”。遇到香气纯正自然的,它会微微点头;遇到香气过于浓烈、甚至带着不自然甜腻或刺鼻气味的,它会嫌弃地皱起鼻子,扭开头。
林辰挤到人群前,只见台上一位身穿褐色短打、满面红光的老者,正敲着一面牛皮大鼓,声如洪钟:“各位乡亲,四方宾朋!‘麦香镇’十年一度‘面王争霸’现在开锣!首先进行的是‘基本功比试’——‘千丝银线’!参赛者需用一斤面粉,现场抻出最细、最长、不断裂的面条,以细度、长度、均匀度决胜负!”
话音刚落,台上二十余位面点师傅立刻开始和面、揉面、醒面。很快,面团在他们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被反复抻拉、对折、再抻拉。面粉如雪纷飞,一根根面条逐渐成形,越来越细,越来越长,在阳光下如银丝般闪烁。
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位老者。一位身穿灰色布衣,身形瘦削,手法却沉稳有力,面条在他手中如瀑布般倾泻,细而不断,柔韧异常,引得台下阵阵喝彩。另一位则穿着绸衫,面皮白净,十指修长,动作花哨迅疾,面条舞动如龙,同样细长惊人。
“是‘老麦坊’的麦老根和‘白案楼’的白师傅!”旁边一位看客对同伴道,“这两位可是咱们麦香镇面食界的泰山北斗,斗了半辈子了!”
“听说麦老根讲究‘面是活物,要用心对话’,用的是古法山泉和面,老面头发酵;白师傅则擅长‘新式巧技’,据说还从西域学了什么‘拉面剂’,抻出来的面又细又劲道。”
两人正议论,台上比试已近尾声。麦老根和白师傅的面条都已细如发丝,长度惊人,几乎垂到台下。评判们上前仔细测量、观察、甚至轻轻拉扯测试韧性。
最终,评判宣布:“‘千丝银线’一项,麦老根师傅的面条,细度略胜一筹,且柔韧自然;白师傅的面条长度稍长,劲道十足。双方各有所长,难分伯仲,并列头名!”
台下响起热烈掌声。麦老根面色平静,拱手致意;白师傅则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犟爷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鼻头沾了些飘落的面粉,像个白鼻子小丑。它对麦老根那边飘来的、带着淡淡麦香和自然微酸的气息似乎更感兴趣,深深吸气;对白师傅那边,虽然面条香气更浓烈些,它却只是抽了抽鼻子,没有特别表示。
接下来是“创意面点”比试。参赛者需以面粉为主料,制作一种新颖的面点,可以是点心、主食,甚至雕塑。各家纷纷亮出绝活:有的做栩栩如生的面塑寿桃,有的做层层酥脆的千层油饼,有的做馅料丰富的花色包子……
麦老根做的是一个巨大的、用不同颜色面团拼成的“五谷丰登”浮雕画,气势恢宏,细节精妙。白师傅则制作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完全用细面条搭建的“玲珑宝塔”,塔身通透,仿佛风吹即倒却又稳稳立住,技艺令人惊叹。
犟爷对那“玲珑宝塔”充满好奇,很想凑上去闻闻甚至舔舔,被林辰赶紧拉住。
评判们再次陷入两难。麦老根的作品大气磅礴,寓意吉祥;白师傅的作品巧夺天工,技艺超群。最终,再次判定并列。
连续两项平局,气氛变得微妙。白师傅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这时,主持老者敲鼓道:“诸位,今年正值我镇‘寿星宴’百年大庆。按照古例,‘面王争霸’的最终胜者,将获得为‘寿星宴’主理‘长寿面’的无上荣耀!因此,最后一项比试,便是‘长寿面’!规则:以传统‘长寿面’为基础,现场制作一碗面,需体现‘长’、‘寿’、‘味’三字精髓,由今日赴宴的十位百岁寿星亲自品尝定夺!”
此言一出,台下哗然。为“寿星宴”主理“长寿面”,这是麦香镇面点师傅最高荣誉!麦老根和白师傅眼中都爆发出精光。
“长寿面”讲究一根到底,不断不折,寓意福寿绵长。这对和面、揉面、抻面、煮面的功夫都是极致考验。
麦老根和白师傅各自回到案板前,神情凝重。麦老根取出一小罐珍藏的老面头,又让人取来后山“不老泉”的泉水,开始和面。他的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仿佛在与面团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白师傅则取出几种精细面粉混合,又加入一小瓶透明的液体(想必就是传闻中的“拉面剂”),和面手法迅捷有力。
两人几乎同时开始抻面。麦老根的面团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被轻柔而坚定地拉长,再拉长,面条越来越细,却始终不断,如一道银色瀑布缓缓流淌。白师傅的面条则被抻得极细极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同样绵延不绝。
两碗面几乎同时下锅,很快煮好。面条被小心地盛入特制的、绘有松鹤延年图案的大海碗中,浇上各自秘制的汤头。麦老根的汤色清亮,飘着几粒枸杞和葱花,香气清淡悠远;白师傅的汤色浓白,点缀着火腿丝和香菇,香气浓郁扑鼻。
十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百岁老寿星被搀扶上台,在案前坐定。他们将分别品尝两碗“长寿面”。
寿星们先尝麦老根的面。面条入口,一位老寿星眯起眼睛,细细咀嚼,缓缓道:“面身柔韧,麦香纯粹,汤清味醇,暖而不燥,是好面,有老底子的味道。”其他几位寿星也纷纷点头,表示适口,吃了舒服。
轮到白师傅的面。面条同样细长劲道,汤味鲜美。但几位寿星品尝后,反应却略有不同。一位寿星道:“汤鲜面劲,味道是足。只是……这鲜味似乎太浓了些,老朽牙口肠胃,怕是消受不起太多。”另一位也道:“面条是极好的,只是这汤里的味道……似乎有点‘新’,不如麦老根的汤喝着踏实。”
显然,寿星们更偏爱麦老根那返璞归真、温润养人的风格。
白师傅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忽然大声道:“诸位寿星!评判!我有一言!麦老根的‘长寿面’,用的可是‘不老泉’的泉水!谁不知道‘不老泉’近年水位下降,水质已大不如前!他用这水,岂不是对寿星不敬?而我用的,可是从百里外雪山运来的‘万年冰融水’!论用心,论诚意,我白某更胜一筹!”
此言一出,台下议论纷纷。“不老泉”是麦香镇另一处圣地,泉水甘甜,传说常饮能延年益寿。但近年来确实有水位下降、泉眼淤塞的传闻。
麦老根沉声道:“白师傅此言差矣。‘不老泉’是我麦香镇之根,纵有些许变化,其根本未失。老朽每日亲去取水,以古法养护泉眼,水质虽不如百年前充沛,却依旧清冽甘醇。用之制面,正是取‘本土本根,滋养本乡人’之意。用外来的‘万年冰融水’,固然金贵,却失了‘长寿面’扎根乡土、福泽乡里的本意。”
两人争执起来。台下支持者也开始争论。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观战”的犟爷,忽然焦躁地跺了跺蹄子,鼻子朝着“不老泉”的方向使劲抽动。它似乎嗅到了什么异常。它扯了扯林辰的衣袖,又指向泉眼方向,眼神严肃。
林辰心念微动,低声问旁边一位老镇民:“老丈,这‘不老泉’最近除了水位下降,可还有其他异常?”
老丈想了想,低声道:“异常……倒是有人说,泉水味道似乎不如以前甘甜了,煮茶好像也差了点意思。但也没太在意,以为是人老了舌头不灵光。不过……”他压低声音,“前些日子,有人看见‘白案楼’的伙计,鬼鬼祟祟在泉眼上游那边转悠,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林辰目光一闪。他挤到台前,对主持老者和众评判拱手道:“诸位,请听在下一言。‘长寿面’之争,根在‘心意’与‘根本’。既然对‘不老泉’水质有疑,何不现场查验?请取‘不老泉’水与‘万年冰融水’,当场煮沸冲泡同样的茶叶,或用于煮最简单的阳春面,请寿星们盲品,看哪边水更得天然真味?同时,也可派人查验泉眼状况,看是否有外力干扰。”
这个提议公平合理。主持老者与评判、寿星们商议后,点头同意。
很快,两壶水取来,当场烧开,冲泡上好的本地春茶。又用两种水各煮了一小碗什么都不加的素面。
茶水先奉给寿星们盲品。十位寿星仔细品尝后,有七位指出左边那杯(后证实是“不老泉”水)茶汤更加清甜回甘,茶香纯正;右边那杯(“万年冰融水”)虽然也清冽,但茶香似乎被某种微弱的“空泛感”掩盖,回味略涩。
素面品尝结果类似,多数寿星觉得“不老泉”水煮的面更显麦香本味。
结果显而易见,“不老泉”水品质依旧上乘,至少不输于外来冰水。白师傅脸色更加难看。
与此同时,几位德高望重的老镇民在林辰和犟爷的暗示下,前往“不老泉”上游查看。犟爷也非要跟着去,林辰便带它一同前往。
泉眼位于镇后一处小山坳,水流从石缝中渗出,汇成小潭。潭水依旧清澈,但水量确实不大。犟爷一到泉边,就直奔上游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用鼻子猛嗅,然后焦躁地用蹄子刨地。
林辰拨开灌木,发现地下泥土有翻动掩埋的痕迹。挖开一看,竟是一截被堵死的竹管!竹管另一端通向不远处一条被污染的小溪。显然,有人故意将污水管引入泉脉上游,污染水源,又将其堵死,造成泉眼自然干涸污染的假象!
“好狠毒的手段!”同来的老镇民怒道,“这是要毁了我们麦香镇的根啊!”
联想到之前老镇民所说看见“白案楼”伙计在附近转悠,幕后黑手几乎呼之欲出。
众人立刻返回广场,当众揭发此事。铁证如山,白师傅再也无法抵赖,面如死灰。原来,他为了在“面王争霸”中彻底压倒麦老根,赢得为“寿星宴”主理“长寿面”的荣耀,竟暗中派人污染“不老泉”,贬低麦老根依仗的泉水品质,同时抬高自己使用“万年冰融水”的“诚意”和“优势”。
如此卑劣行径,令人发指!不仅违背了行业道德,更触犯了众怒,尤其是险些破坏了“寿星宴”和“不老泉”这两项镇之根本。
白师傅当即被取消一切资格,逐出比试,并扭送官府查办。“白案楼”也因此声誉扫地。
麦老根不战而胜,荣膺本届“面王”,并获得为“寿星宴”主理“长寿面”的荣耀。但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对“不老泉”被污染之事痛心疾首。
事后,在麦老根和林辰的建议下,镇民们彻底清理了污染源,重新疏导泉脉。“不老泉”虽未能立刻恢复旧观,但水质开始逐渐好转。
麦老根对林辰和犟爷感激不尽,若非他们察觉异常、揪出真凶,不仅“不老泉”可能被彻底毁掉,他自己也可能蒙受不白之冤,更会玷污了“寿星宴”的神圣。
“寿星宴”当日,麦老根以焕然一新的“不老泉”水,精心制作了“长寿面”。面条根根细长柔韧,汤清味醇,十位百岁寿星吃得赞不绝口,笑逐颜开。全镇共享盛宴,其乐融融。
宴后,麦老根执意邀请林辰和犟爷到自家“老麦坊”做客。“老麦坊”是一座古朴的院落,前店后坊,堆满了各种麦子和面粉。麦老根亲自演示了古法磨面、老面发酵、抻面等技艺,又将自家制作几种特色面食的诀窍,毫无保留地告诉林辰。他还赠给林辰一小袋“不老泉”畔特殊土壤种植的“红筋麦”种子,以及一罐珍藏的、已养了三十年的“面肥老酵头”。
犟爷在“老麦坊”受到了最高礼遇。麦老根的老伴用新麦面粉、鸡蛋、羊奶和蜂蜜,为它烤制了一大筐香脆可口的“驴子专属饼干”;孩子们用彩色的面团为它捏了小面人挂在它脖子上;麦老根的小孙子甚至试图教犟爷“和面”,结果被它用鼻子拱了一脸面粉,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三日后,林辰和犟爷辞行。麦老根和全镇百姓送出十里,依依惜别。板车上装满了各种面食、面粉、以及麦老根赠送的“红筋麦”种子和“老酵头”。
犟爷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彩色面条(烘干硬化)和麦穗编成的项链,走起路来沙沙作响,嘴里还嚼着一块香脆饼干,心满意足。
离开麦香镇,前方的道路逐渐崎岖,似乎要进入山区。风中的麦香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带着松柏木质香与岩石气息的味道,隐约还有一丝……类似雨后泥土与某种根茎混合的清新药香?
犟爷嚼着饼干,耳朵转向那清冽气息传来的方向,鼻头耸动,对这全新的、带着山林气息的味道充满好奇。
林辰望着前方渐次升高的、郁郁葱葱的山岭,轻声道:“面食饱足之后,这山野清气,倒是让人神思一爽。前面山中,或许有不一样的草药或山珍。”
犟爷赞同地打了个响鼻,饼干屑喷了林辰一脸。林辰无奈抹去,笑骂一声。车轮碾过开始崎岖的山道,向着那绿意盎然、气息清新的深山行去。等待他们的,或许是采药人的辛劳,或许是山间野味的芬芳,又或许是另一段与自然馈赠相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