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24层，每天坐电梯回家。
电梯的楼层按钮从未亮过“24”，只有“23”和“25”。
物业说显示屏坏了，一直没修。
直到我在消防通道的楼层示意图上看到：
“23A”
而我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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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遥把购物袋换到左手，右手食指习惯性地伸向电梯按钮面板。指尖在触碰到光滑塑料表面的前一秒，停住了。她微微蹙眉，目光又一次扫过那一排数字。从“1”到“26”，每一个数字键都在，在昏暗的轿厢灯光下泛着同样的、略显陈旧的米白色光泽。
唯独“24”。
不是物理上的缺失。那个键好端端地嵌在那里，数字清晰。但每次她按下它，那个键，以及上方液晶屏里对应的楼层数字，从来不会亮起。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嘀”的确认声，没有楼层数字的跳动。它就像一块被抠掉了电路的装饰板。
电梯会平稳上升，然后在23层“叮”一声停下，门打开。或者，如果23层没人按，它会直接掠过，在25层停下。
最初发现这个怪事时，楚遥以为是电梯故障。她住进这栋“锦华苑”3号楼2407室才三个月，是个朝九晚五的普通上班族。这栋楼有些年头了，电梯偶尔闹点脾气不奇怪。她试过用力按，长时间按，甚至用指甲去抠那个“4”字的边缘，都没用。电梯自顾自地运行，无视她对“24”层的指令。
她不得不采用变通办法：先按“23”或“25”，然后走一层楼梯。通常是按“23”，向上爬一层，比从“25”向下走一层稍微省力点。时间久了，竟也成了肌肉记忆。每晚加班回来，疲惫地迈进电梯，食指自动避开那个无效的“24”，落在“23”上。
她也问过物业。那个总是坐在监控室里看手机的中年男人头都没抬：“哦，24层的按钮和显示板有点线路问题，老毛病了。不影响安全，就是得麻烦你多走一层。修起来得停梯，涉及整个面板更换，业委会还没批费用呢。”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在一栋公共维修基金总是扯皮的旧楼里，这种“不影响安全”的小毛病被无限期拖延太正常了。
楚遥接受了这个解释。每天多爬一层楼梯，权当锻炼。只是夜深人静时，独自站在23层安静的楼梯间，向上或向下那十几级台阶，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明明灭灭，心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适。楼梯间总有股挥之不去的、灰尘混合着某种老旧涂料的气味。墙皮斑驳，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幽幽地亮着，映着“24F”那个金属数字牌，也总是黯淡的，不像其他楼层那样偶尔反射点光。
真正让她心里那点不适开始发酵的，是几次细微的“错位感”。
有一次，她抱着一箱公司发的沉重水果，照例在23层下电梯，转向楼梯间。爬台阶时有点喘，低头看着脚下。忽然觉得，这一层楼梯……是不是比平常多了一两级？她没太在意，可能是太累了。
另一次，她半夜回来，在23层出电梯时，隐约听到楼上——也就是24层走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很轻，短促，在寂静中却格外清晰。她顿住脚步，抬头看向楼梯上方，一片漆黑。可能是哪家邻居晚归吧，她想。但随即又觉得不对，她走楼梯上24层时，从未在走廊里遇见过任何人。邻居们似乎都直接从地下车库乘电梯到家门口，这消防通道楼梯，仿佛成了她一个人的专用路径。
还有她的钥匙。开自家门锁时，有时会特别顺滑，“咔嗒”一声就开了；有时却会卡一下，需要稍微用力拧动。锁芯有点旧了吧，她没多想。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
她出门扔垃圾，懒得等电梯，决定走消防楼梯下去。在24层的楼梯间门口，她无意中瞥了一眼钉在墙上的那张泛黄的楼层平面示意图。这种图每层都有，标注着消防栓位置、户型分布。她以前从没仔细看过。
图纸很旧，边角卷曲，覆着一层薄灰。上面用简略的线条画着这一层的两户户型：2407和2408。但在标注楼层的地方，印着的不是“24F”。
是“23A”。
楚遥愣了一下，凑近些，用手指抹开那点灰尘。没错，是“23A”。印刷体，有点模糊，但绝不会错。为什么是“23A”？这栋楼每一层都是数字编号，从没听说过用“A”来标示的楼层。难道是指23层上面的那一部分？可这明明是24层啊。
她心里有点发毛，转身走到电梯口，去看电梯旁边墙上的金属楼层号牌。那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银色牌子，上面刻着的正是“24”。她又跑回楼梯间示意图前，确认自己没看错。“23A”像一个悄无声息的错误，嵌在本该是“24”的位置。
也许只是当年印刷时弄错了？一张无关紧要的示意图而已。她试图说服自己，但那个“A”字却像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思维的皮层下。
那天之后，她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她发现，不仅仅是这张图。在偶尔收到的快递包裹上，地址栏如果打印得稍微模糊些，“2407”的“4”看起来总有点别扭。地下车库的柱子上，标记着楼层区域的喷漆符号，在“23”区和“25”区之间，那一小片属于24层车位的区域，似乎也没有明确的“24”标记，只是空白。
最让她后背发凉的是一个偶然的发现。有一次她清理旧钱包，翻出一张刚入住时在物业办理的门禁卡登记回执。回执是机打的，项目繁多。在“房间号”一栏，赫然打印着“2307A”。
她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纸张飘落在地。
2307A？
她的门牌明明是2407！物业系统里登记的也是2407！这张回执……是打错了？可为什么错的不是数字，而是多了个“A”？
一个荒诞而恐怖的联想渐渐成形：电梯按钮不亮，是不是因为它“知道”，没有一个叫“24”的楼层可供停靠？她每天按“23”，然后走上去的，真的是“24”层吗？还是……那个被称为“23A”的地方？
“23A”是什么？是夹层？是不存在的楼层？还是一个……被某种方式“替换”或“隐藏”起来的空间？
楚遥感到一阵寒意。她回想起那些细微的错位感：多出来的台阶、深夜的门轴声、时灵时不灵的钥匙……如果，她每天用2407的钥匙打开的，根本不是原本的2407室，而是另一个被称为“2307A”的房间呢？所以钥匙有时会卡——它在打开一扇“近似”而非“完全”匹配的门？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试图验证。她特意在白天，乘坐电梯到真正的23层（电梯按钮“23”是正常的），走出电梯。23层的走廊布局和她“家”所在的楼层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朝向似乎有些微妙的镜像感。她找到2307室的门前。门牌清晰，门口放着一双儿童运动鞋，门内隐约传来电视声。这是正常的2307，有活人居住。
那么，“23A”在哪里？如果它是一个物理上多出来的、介于23和25之间的空间，它的入口，难道就是她每天爬完那段楼梯后抵达的、挂着“24F”牌子的走廊？
她需要更多证据。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她网购了一件小东西，地址留了公司的。收到后，她特意在办公室里，当着同事的面，用马克笔在包裹外壳的空白处，用力写下了自家的准确地址：“锦华苑3号楼2407室，楚遥（收）”。笔迹粗重清晰。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下班，拿着这个包裹“回家”。在电梯里，她照例按了“23”。出电梯，爬楼梯，来到挂着“24F”牌子的走廊，用钥匙打开2407的房门。
进屋后，她立刻拆开包裹，拿出里面的物品。然后，她仔细检查那个被丢弃的快递纸箱。
在纸箱外壳上，她亲手写下的地址依然在。
但“2407”的那个“4”，颜色似乎比旁边的数字略淡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在收件人姓名“楚遥”后面，极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两个极小、像是被无意中蹭上去的、模糊的印刷体字母痕迹。
很淡，像是原来就印在纸箱上，又像是某种转移的印记。
她瞪大眼睛，凑到灯光下仔细辨认。
那隐约的痕迹，似乎是……“A”和“L”。
AL？什么意思？不对，顺序反了？是“L A”？还是……
一个更可怕的组合让她血液骤冷：如果和前面的“2307”连起来看……
“2307 AL”。
AL，A层？还是别的缩写？
楚遥猛地将纸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她背靠着大门，滑坐在地上，心脏狂跳。这不是错觉，不是巧合。这个空间，这个她每天生活、睡觉、称之为“家”的地方，在某种“记录”或“映射”上，是错位的，是别名，是“23A”或者“2307AL”。
而电梯，忠实地拒绝承认“24”的存在。
为什么是她？这栋楼其他24层的住户呢？她忽然意识到，她从未在“自己的”24层走廊里遇到过任何邻居。从未见过2406或2408的人进出。她曾以为是大家作息时间错开，或者都习惯用直达车库的电梯。现在想来，这片区域安静得过分。
第二天，她请了假，决心弄个明白。她等到上午楼里人少的时候，先坐电梯到25层，然后向下走一层楼梯。25层到24层的楼梯，她很少走。这段楼梯似乎比从23层上来的那段更长，转角更多。当她走到标注着“24F”的楼梯间门口时，那种熟悉的、灰尘与陈旧涂料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推开门，走进走廊。走廊空无一人，光线从尽头的窗户透进来，显得有些清冷。她走到2408室门前，犹豫了一下，伸手按响了门铃。
等了很久，无人应答。
她又按了一次，侧耳倾听。门后一片死寂，连一点电视声、脚步声都没有。
她转向自己的2407室，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也按响了门铃。
门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然后消失。
她自己家的门后，同样一片寂静。没有她预想的、另一个“楚遥”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走来开门的脚步声。什么都没有。仿佛这两扇门后，都是空洞。
一个念头浮现：如果此刻，真正的、电梯能直达的“24层”另有其地，那么眼前这个“24层”，这个“23A”，在非她“使用”的时间段，是否是……空置的？甚至是不存在的？
她颤抖着，掏出钥匙，插入2407的锁孔。这一次，钥匙转动得异常艰涩，仿佛锁芯里灌满了铁锈。她用力，再用力。
“咔哒。”
门开了。
屋内一切如常。早晨匆忙离开时没整理的被子，桌上喝了一半的水杯，都在原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平凡，安宁，是她熟悉的样子。
但这熟悉感此刻却让她毛骨悚然。这一切，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她慢慢退出来，关上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消防通道的楼层示意图前，再次盯着那个“23A”。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她用手抠住那张泛黄图纸的一角，用力一扯。
“刺啦——”
图纸被撕了下来。后面是斑驳的墙体。
但在图纸背后的墙上，墙壁的腻子层上，有人用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划出了一行字。字迹歪斜，用力极猛，刻痕里积着年久的污垢：
“别相信楼层。它在下面。”
下面？什么下面？23A在23层下面？还是指别的什么？
楚遥感到一阵眩晕。信息过载和巨大的恐惧让她胃部抽搐。她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它在下面。”
难道……真正的危险，或者说这个空间扭曲的源头，在更下方？不是楼上，而是楼下？23层？还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24”，只有被伪装、被叠加的“23A”？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层楼，怎么回到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坐了一下午的。直到华灯初上，她不得不再次面对“回家”的问题。
她不敢回那个“2407”了。她在公司磨蹭到很晚，最后去了一个关系还行的女同事家借宿，谎称家里浴室漏水在维修。同事家温暖、热闹，充满了真实的烟火气，让她暂时得以喘息。
但第二天总要面对。第二天晚上，她硬着头皮回到锦华苑。站在电梯前，她犹豫了。她不想再按“23”，不想再踏入那个“23A”。她盯着那个从不亮起的“24”按钮，心中涌起一股近乎偏执的冲动。
她伸出手指，不再像往常那样按，而是用指甲，沿着“24”按键的边缘，狠狠地、反复地抠挖。塑料边缘有些锋利，指甲缝里传来刺痛。但她不管不顾，仿佛这个动作能打破某种无形的屏障。
抠着抠着，她感觉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光滑塑料的凸起。就在“4”字那一竖的底端内侧，非常小，像是一个半融化后又凝固的塑料疙瘩，又像是……一个微型按钮？
她心脏狂跳，用指甲尖端抵住那个凸起，用力按了下去。
“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电子音。
电梯按钮面板上，那个从未亮过的“24”键，内部忽然渗出了一点暗红色的、如同劣质LEd发出的微弱光芒。光芒很淡，不稳定地闪烁着。同时，上方的楼层显示屏，在掠过“22”、“23”之后，本该显示“24”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扭曲的、不断晃动的字符。
看起来像“24”，又像是“23”和“A”的叠加，在不断跳动的像素中变幻。
电梯开始减速。
楚遥屏住呼吸，背紧紧贴着轿厢冰冷的金属壁。
“叮。”
电梯停了。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门外，不是她熟悉的、挂着“24F”牌子的走廊。
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昏暗的楼梯。楼梯很窄，台阶磨损严重，墙壁是粗糙的水泥面，没有粉刷。一股浓重的、陈年的潮湿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涌了进来。楼梯上方，没有任何楼层标识。只有转角处，一盏功率极低的白炽灯，发出奄奄一息的光晕。
电梯门保持着开启状态，仿佛在等待。
楚遥看着这条陌生的、向下的楼梯，想起墙上那句刻痕：“它在下面。”
电梯面板上，“24”键那暗红色的微光，依旧在幽幽闪烁，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轿厢内明亮的灯光，与门外楼梯的昏暗，形成一道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分界线。
她站在分界线上，一只脚在明亮的“此刻”，目光却投向昏暗的“彼处”。
那下面是什么？是另一个“23A”？是这一切扭曲的根源？还是……一个她从未抵达过的、“真实”的24层？
电梯门开始发出即将关闭的“滴滴”提示音。
她必须选择：退回去，继续活在那个看似正常、实则处处透着诡异的“23A”幻象里；或者，踏入这片未知的、向下延伸的黑暗，去面对那句“它在下面”所揭示的一切。
提示音越来越急促。
楚遥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然后，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瞬——
她猛地向前一步，跨过了那道光线与黑暗的分界。
脚步声，在向下延伸的、寂静的楼梯上，轻轻响起。
一级，一级。
隐入更深的黑暗里。
身后，电梯门无声关闭，轿厢带着那点诡异的红光，不知升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