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帝医院神经内科的走廊总是比其他科室安静一些。
不是因为这里没有病人，恰恰相反——脑血管疾病患者需要静养，家属们也自觉压低了声音。这种安静渗透进墙壁、地板，甚至医护人员的脚步声里。
蔡颂华喜欢这种安静。
此刻，她正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质报告。窗外的银杏叶开始泛黄，秋天来了。报告上的字迹清晰得刺眼：
【左侧乳腺肿物活检结果：导管内癌，早期。建议限期手术。】
限期手术。医学术语里最微妙的时间概念——不急，但不能等。
她一个月前在江东圣心医院做的体检。作为医生，她太清楚该避开自己工作的医院做某些检查。同事们的关切眼神有时比疾病本身更让人疲惫。
“蔡教授，三床患者新做的脑部ct出来了。”住院医师在门口轻声说。
蔡颂华迅速将报告折好，放进白大褂内侧口袋，转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拿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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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门诊结束时，蔡颂华看了一眼排班表。下周她有两个全天手术日，三个门诊日，还有一次医学院的教学任务。如果要做手术，至少需要休息一周。
“教授，您脸色不太好。”护士长金敏善收拾着诊室，关切地说，“最近手术太多了吧？上周那台八小时的动脉瘤夹闭术，我看您结束后手都在抖。”
“只是累了。”蔡颂华微笑，那笑容专业得体，弧度精确，“对了，下周三的门诊能不能帮我调一下？我有点私事。”
“当然可以。需要我帮您预约什么吗？”
“不用，我自己处理。”
走出诊室时，蔡颂华感觉到口袋里那张纸的边缘，隔着布料轻轻硌着皮肤。像一道细微的、持续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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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里，李翊晙正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炒年糕，一脸苦恼。
“我说，你们谁帮我分析分析。善彬最近总躲着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什么都是错的。”金俊完头也不抬地扒饭，“这是宇宙真理。”
安正原温和地插话：“是不是因为院长的事？善彬可能压力很大。”
“我问了，她说不是。”李翊晙叹气，“女孩子的心思比脑血管造影还难读。”
许兴文端着餐盘坐下，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吃饭的蔡颂华：“颂华，你怎么看？你们都是女性，给翊晙支支招。”
蔡颂华抬起头，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清明：“直接问。如果她不想说，就给她空间。有时候人需要自己消化一些事。”
她的声音平静，但许兴文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游离。这不是平时的蔡颂华——那个永远犀利、一针见血的神经内科教授。
“你没事吧？”许兴文问，“最近看你总心不在焉。”
“睡眠不足。”蔡颂华简短地回答，舀了一勺汤，“上周那个基底动脉瘤的病例，术后文献查得晚了点。”
杨硕亨默默把自己餐盘里没动过的水果推到蔡颂华面前。她愣了一下，点头致谢。
“说到手术，”安正原突然说，“颂华你下周是不是有个教学演示？胸外科的崔教授问我能不能去观摩，说你的显微缝合技术是全院最好的。”
“推了吧。”蔡颂华说，“我临时有事。”
餐桌上安静了一瞬。这不像蔡颂华——那个把教学看得比吃饭还重要的蔡教授。
“私事？”李翊晙试探性地问。
“嗯。”蔡颂华没有解释，起身收拾餐盘，“我先回科室，下午还有病历要审。”
她离开的背影挺直，白大褂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许兴文盯着她的方向，眉头微皱。
“不对劲。”金俊完说。
“我也觉得。”安正原点头，“她刚才都没怼翊晙，这太反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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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颂华的办公室里，电脑屏幕上开着患者的影像资料，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打开抽屉，拿出私人手机，找到江东圣心医院乳腺外科的预约电话。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良久，最终按了下去。
“您好，我想预约金仁雅教授的手术时间……对，患者姓名是蔡秀雅……年龄35岁……早期导管内癌……希望越快越好。”
挂断电话后，她在便签上写下：下周四上午9点，圣心医院7楼手术室。然后用笔尖重重地描了好几遍，直到纸被戳破一个小洞。
门被敲响。
“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许兴文，手里拿着两罐咖啡。他把一罐放在蔡颂华桌上，自己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翊晙他们打赌，说你一定是恋爱了。”许兴文打开咖啡，喝了一口，“但我觉得不是。”
蔡颂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告单的边缘：“那你觉得是什么？”
“不知道。但如果你需要帮忙……”许兴文顿了顿，“我们是朋友，颂华。不只是同事。”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秋天的傍晚来得一天比一天早。
“我下周要请三天假。”蔡颂华突然说。
“理由？”
“个人健康管理。”这个说法很官方，很医生。
许兴文盯着她看了很久。作为心脏外科医生，他见过太多试图隐瞒病情的患者和家属。那种眼神——平静表面下的细微裂痕，他太熟悉了。
“需要我陪你去吗？”他问得直接。
蔡颂华摇头：“小问题，处理一下就好。”
“早期乳腺癌不是小问题。”许兴文的声音很轻。
蔡颂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
“我是猜的。”许兴文苦笑，“你最近下意识护着左侧胸口的动作太明显了。而且你去圣心医院体检的记录，住院部的小护士是我学妹，她随口提了一句。”
医生的圈子就这么大，没有真正的秘密。
蔡颂华靠在椅背上，长久以来绷紧的肩膀第一次松懈下来。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折了又折的报告单，推过桌面。
许兴文看完，长长吐出一口气：“早期，预后很好。但为什么不说？”
“不知道怎么说。”蔡颂华望向窗外，“‘嘿，我得了癌症，虽然是早期’——这种话该用什么表情说？用什么样的语气？手术之后怎么面对大家的关切？‘你还好吗’‘疼不疼’‘需要什么’……我光是想想就觉得累。”
“所以你选择一个人扛着。”
“我是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做。”蔡颂华的声音终于露出一丝裂缝，“但我也是病人……许兴文，我害怕。”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个在手术台上能连续站立十小时、在学术会议上舌战群儒、永远冷静自持的蔡颂华，此刻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白大褂的衣角。
许兴文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他们认识十年来，最亲近的一次肢体接触。
“手术那天我陪你去。以朋友的身份，不是同事。”他说，“至于其他人……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但别一个人撑太久，颂华。我们是一起的——这句话是你大学时对我说的，记得吗？”
蔡颂华记得。那是大二期末，许兴文的父亲再婚，他喝醉了坐在宿舍天台上。她找到他，说：“许兴文，痛苦不用一个人扛。我们是一起的。”
“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蔡颂华抬起脸，已经恢复了平静，“帮我调整下周的排班，找个合理的理由。还有……暂时别告诉其他人，尤其是翊晙。”
许兴文点头：“李翊晙那个大嘴巴，知道的话全医院都会在一天内收到花篮。”
两人都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的默契。
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蔡颂华收起报告单，重新打开电脑里的患者影像。生活还要继续，病房里还有等待她的病人，医学院还有等着她讲课的学生。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蔡颂华教授，此刻心里揣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脆弱、恐惧和不得不继续坚强的秘密。
许兴文离开时，在门口停留了片刻：“颂华。”
“嗯？”
“会好的。”
“我知道。”蔡颂华说，“我是医生，我知道数据。早期导管内癌的五年生存率超过98%。”
但数据和亲身经历之间，隔着一条名为“真实”的鸿沟。而她现在，正要跨越那条鸿沟。
门轻轻关上。蔡颂华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空白的一页，写下日期和一行字：
【今天，我成了患者。但明天，我还会是医生。】
笔尖停顿，又加了一句：
【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