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文华殿。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还有皇子们稚嫩的读书声。
潘晓东站在讲台前,手里拿着《论语》,正讲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六十多岁,身材清瘦,穿着深紫色官袍,头戴乌纱,三缕长须垂在胸前,看起来仙风道骨,很有大学问家的派头。
台下坐着三个皇子。六皇子十五岁,七皇子十四岁,八皇子才十三岁。三人规规矩矩坐着,眼睛却时不时往窗外瞟——外头花园里有蝴蝶在飞。
“殿下们,”潘晓东敲了敲戒尺,“专心听讲。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明白的是道义,小人明白的是利益。为君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可只图私利……”
他讲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三个皇子强打精神听着,其实早就走神了。
就在这时,殿门外有人影晃动。
潘晓东眼角余光瞥见,是他的贴身护卫潘小二。潘小二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一个劲朝他招手,脸色惨白,像见了鬼。
潘晓东心里“咯噔”一下。他交代过潘小二,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许在他讲课的时候打扰。现在潘小二这么着急,肯定出大事了。
“殿下们,”潘晓东强作镇定,“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回去把《论语》这一章抄写三遍,明日我要检查。”
三个皇子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潘晓东等皇子们走远,快步走到殿外,把潘小二拉到角落,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不是说过不许打扰我讲课吗?”
“大人,出大事了!”潘小二声音发颤,额头上全是汗,“长川省那边……潘仁德老爷……完了!”
“什么?”潘晓东脸色一变,“说清楚!”
潘小二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小声说:“刚刚收到飞鸽传书,潘仁德老爷买通黑虎帮,要弄残解元吴卫国,结果事情败露。黑虎帮反水,带着几百个帮众负荆请罪,将潘仁德买通黑虎帮抢劫商旅,暗杀竞争对手,强买土地的事坦白了,并邀请苦主到巡抚衙门共同告状。皇上已经下旨,革去潘老爷的功名,秋后问斩,潘家也被抄了……”
“轰!”
潘晓东只觉得脑子一炸,眼前发黑,差点站不稳。潘小二赶紧扶住他。
“这个蠢货!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潘晓东气得浑身发抖,牙咬得咯咯响,“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要招惹周鸿飞的弟子!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完了,全完了!”
他想起两周前,潘仁德派人送信来,说长川省出了个解元吴卫国,是周鸿飞的关门弟子,很有才华,明年会试肯定是潘文才的劲敌。潘仁德在信里说,要不要“想办法”让这个吴卫国参加不了会试。
潘晓东当时就回信严厉警告:不可!吴卫国是皇帝的小师弟,多少人盯着他。你用正常手段竞争可以,用歪门邪道,一旦败露,就是灭顶之灾!
没想到潘仁德胆子这么大,居然敢买通土匪去害人!
“文才呢?文才怎么样?”潘晓东突然想到自己的宝贝侄孙潘文才。潘文才是潘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十九岁就中了乡试第二名,要是没有吴卫国,他肯定是解元,文章写得极好,是他寄予厚望的状元苗子。
“文才少爷没事,但……但受了牵连。”潘小二苦着脸,“潘老爷出事,文才少爷的功名已被革除,终身不得参加科举……”
潘晓东一屁股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完了。十几年的谋划,全完了。
他潘晓东和周鸿飞是同科进士。当年殿试,周鸿飞是状元,他是榜眼。就差了那么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这口气,他憋了三十年。
三十年来,他拼命钻营,巴结权贵,终于爬到了大学士的位置,还成了皇子的老师。而周鸿飞呢?那个清高的家伙,不屑于结党营私,被排挤出京城,到长州府老家那种穷乡僻壤隐居去了。
潘晓东本来挺得意的。你周鸿飞是状元又怎样?现在我是大学士,你是乡野村夫。我的孙子,要比你的弟子强!
他早就得到消息,明年会试,皇帝有意让他当主考官。他连怎么操作都想好了——潘文才的文章本来就好,他再稍微“照顾”一下,点个状元十拿九稳。到时候,他潘家就出了个状元,压过周鸿飞一头。
可现在……全完了。
潘仁德这个蠢货,把一切都毁了。潘家名声臭了,潘文才受牵连,他潘晓东在皇帝心里的形象也完了。明年会试的主考官?想都别想!
“大人,现在怎么办?”潘小二小心翼翼地问。
潘晓东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官场混了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这次虽然栽了个大跟头,但还没到绝路。
“吴卫国……”他喃喃道,“这个吴卫国,不简单啊。黑虎帮那种亡命徒,居然能被他策反,还心甘情愿去自首……此人手段了得。”
他站起身,在廊下来回踱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潘仁德的案子,是西厂插手的。也就是说,皇上一直在关注这个吴卫国。”潘晓东分析道,“皇上为什么关注他?因为他是周鸿飞的弟子?还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
“大人,要不要……想办法对付这个吴卫国?”潘小二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糊涂!”潘晓东瞪他一眼,“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皇上、西厂、周鸿飞的那些故交……这个时候动他,就是找死!”
他停下脚步,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不过,明的不行,可以来暗的。明年会试,他总要来京城吧?到了京城,就是我的地盘。我有的是办法,让他考不成,或者考不好。”
“大人的意思是……”
“先不急。”潘晓东摆摆手,“当务之急,是撇清和潘仁德的关系。你马上派人去长川省,散布消息,就说我潘晓东早就和潘仁德断绝来往了,他做的事我一概不知。再写封信给皇上,请罪,说自己管教不严,愧对皇恩。”
“是!”
“还有,”潘晓东压低声音,“潘仁德家里,肯定有我写给他的信。你派人去,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把那些信弄出来,毁掉。”
潘小二脸色一白:“大人,潘家已经被抄了,那些信恐怕已经到了西厂手里……”
潘晓东心里一沉。是啊,西厂插手了,那些信恐怕早就被搜走了。不过……
“西厂拿到的,只是潘仁德手里的信。我写给他的信,都是让心腹送的口信,不会留文字。”潘晓东冷笑,“他写给我的信,我倒留了几封,但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关键的那几封,我看完就烧了。”
他做事向来小心,从不留把柄。这也是他能在官场混三十年不倒的原因。
“你先去办吧。”潘晓东挥挥手,“记住,动作要快,要干净。”
“是!”潘小二匆匆走了。
潘晓东独自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宫墙,眼神阴冷。
吴卫国……周鸿飞……你们等着。这次我栽了,但还没输。明年会试,咱们好好玩玩。
我要让你们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州府。
吴卫国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本《大夏律例》。但他没看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潘仁德伏法,潘家倒了,黑虎帮的人去戍边了,苦主们也拿回了田产。事情办得很漂亮,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代价太大了。
王勇死了,那个憨厚的汉子,再也回不来了。虽然他已经派人送了一千两银子去王家,安排了王勇的妻儿老小,可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银子也换不回一条命。
“公子,”杨定风推门进来,“周大人来了。”
吴卫国赶紧起身。岳父周鸿飞,大夏朝有名的大儒,帝师,也是他科举路上的引路人。
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眼睛很有神。他穿着一身青色儒袍,手里拿着根拐杖,慢慢走进来。
“岳父大人。”吴卫国躬身行礼。
“坐吧,坐吧。”周鸿飞在椅子上坐下,打量着吴卫国,点点头,“不错,经历这一劫,成熟了不少。眼里有杀气,也有静气,是块好料子。”
吴卫国苦笑:“岳父过奖了。这次差点栽了,要不是运气好,恐怕……”
“运气?”周鸿飞摇摇头,“这不是运气,是你的本事。能在那种情况下反败为胜,还能把黑虎帮那种人感化,让他们心甘情愿去自首……这手段,连我都佩服。”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要小心。潘仁德虽然倒了,可他背后的人还在。潘晓东那个人,我了解,心眼小,记仇。你让他侄子完蛋,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吴卫国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打算,明年会试之前,好好准备准备。不仅要准备考试,还要准备应付可能来的麻烦。”
“有准备就好。”周鸿飞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这是我这些年整理的会试心得,还有朝中各位大人的喜好、派系,你拿去看看。”
吴卫国接过册子,翻了几页,心里感动。这小册子的每一页都是干货,是岳父大人几十年的积累。
“谢岳父。”
“谢什么,你是我关门弟子,又是我女婿,我不帮你帮谁?”周鸿飞摆摆手,“不过我要提醒你,会试不只是考学问,更是考人情世故。文章写得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皇上想看到什么,主考官想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