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的初夏,是以一连串沉闷得令人心慌的惊雷拉开序幕的。
雷声在江淮平原的上空滚动了整整一夜,仿佛天神战车的车轮碾过苍穹,随之而来的不是往常的细雨润物,而是如同天河倾泻般的暴雨,瓢泼而下,七日七夜未曾停歇。
次日清晨,当京城还笼罩在雨后的湿润与清新之中时,数匹背负着八百里加急红旗的驿马,如同从水狱中挣扎而出,带着一身泥泞与死亡的气息,疯狂地冲入城门,直抵宫城,将染着水渍和泪痕的紧急军报,呈送到了乾元宫皇帝皇帝的御案之上。
——江淮流域普降百年罕见之特大暴雨,黄河、淮河及其多条支流水位暴涨,远超警戒,多处关键堤坝相继溃决,洪水如脱缰猛兽,肆虐千里,淹没州县无数,良田屋舍尽成泽国,灾民死伤惨重,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朝堂之上,这份如同晴天霹雳的奏报,瞬间点燃了恐慌与争议的烈焰。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灾情震得一时失语。
皇帝死死攥着那本奏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那里面压抑的,是面对天威的无力,更是对可能随之而来的人祸的滔天怒火。
“众卿家!”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雷霆将至的压抑,“江淮水患,数十万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亟待救援!该如何应对,有何良策,速速奏来!若有延误,休怪朕不讲情面!”
户部尚书首先硬着头皮出列,额上已见冷汗:
“陛下息怒!国库……国库虽尚有存粮,但如此规模之巨灾,调配需时,且漕运多处中断,运输通道阻塞,物资难以迅速抵达灾区,此乃其一难也……”
工部尚书紧随其后,奏报的声音也带着颤抖:
“陛下,各地堤坝年年皆有修缮拨款,然……然此次水势实属罕见,过于凶猛,臣已紧急行文,征调附近所有工匠前往抢修堵口,然所需之石材、木料、民夫,皆……皆缺口巨大,筹措需时啊……”
殿内一时议论纷纷,恐慌与无助的情绪在弥漫,各种提议杂乱无章,却都难以立刻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靖王萧景琰猛地从武官队列中大步踏出,身姿挺拔,声若洪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父皇!儿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
萧景琰迎着皇帝探究而锐利的目光,毫无惧色,语气沉痛而恳切,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父皇明鉴!儿臣近日观天象持续异常,风雨不调,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深恐黎民受灾。
故而不惜倾尽家财,并动用一切人脉,已于月前,命人于江南各地秘密囤积粮草十万余石,各类药材无数,并备有大型运输船只三百艘,经验丰富之工匠两千余人,各类建材充足,皆已准备就绪,可即刻调往灾区,全力救灾!”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
就连龙椅上的皇帝,也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审视。
“景琰,你……你早已有所准备?!”
这消息太过震撼,以至于皇帝一时都忽略了去深思,他一个皇子,如何能“恰好”在灾前就囤积了如此巨量的物资。
“是!父皇!”
萧景琰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愈发显得真诚无比,“儿臣不敢妄称先知先觉,只是身为皇子,见民生多艰,天时有异,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故私下筹备,倾尽所有,只为在万一之时,能替父皇分忧,为受灾的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如今天灾果至,儿臣恳请父皇,允准儿臣亲自押送这批物资前往灾区,主持救灾事宜,安抚灾民!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不负百姓所望!”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将自己彻底塑造成了一个心系天下、未雨绸缪、勇于任事的贤王形象。
殿中不少大臣,尤其是那些早已暗中投靠或心中倾向于他的官员,纷纷投去赞赏、钦佩的目光,低声议论中也充满了对他的肯定。
皇帝皇帝看着他,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欣慰,有疑虑,也有深思。
无论靖王此举背后的真正动机为何,在眼下这个朝廷束手无策、灾情如火的关键时刻,他拿出的这批物资和人手,无疑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准奏!”皇帝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朕命你为钦差大臣,全权负责江淮救灾一切事宜,赐你王命旗牌,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各地官员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儿臣,领旨!谢父皇信任!”
萧景琰压下心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与得意,恭敬地叩首领命。
退回到队列中时,他的目光与站在文官首列的父亲谢泊远有了一瞬短暂的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压抑不住的、计谋得逞的光芒。
退朝后,瑞王萧景珩沉默地走在出宫的漫长宫道上,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细长。
顾先生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低声道:“王爷,靖王此番……占尽先机,名利双收。我们……”
萧景珩脚步未停,神色是一贯的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准备充分,反应迅速,能解灾区燃眉之急,于国于民,总归是好事。”
他顿了顿,望向南方那似乎还笼罩着一层水汽的天际,语气平稳,“我们派往江淮的勘察队,不是已经抵达灾区,并且开始工作了吗?
将他们收集到的,关于各地真实灾情程度、堤坝溃决的具体原因、以及灾民最迫切需求的第一手详细情报,尽快整理出来,形成条陈,密报于我。”
他深知,救灾赈灾,绝不仅仅是发放物资那么简单。
如何将有限的物资最高效、最公平地分配到最需要的地方,如何妥善安置数以十万计无家可归的灾民,如何迅速有效地防范和控制可能随之而来、更为可怕的瘟疫,如何规划灾后的重建……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考验着执政者的智慧、能力和仁心。
靖王抢占的,只是最初的眼球和名声,真正的考验,以及真正能体现能力差距的地方,还在后面。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传到了安靖侯府的疏影轩。
苏云昭正坐在窗下,翻阅着一本前朝流传下来的疑难医案,闻言,执书的手微微一顿。
“小姐,这下……靖王殿下可真是……声名大噪,风头无两了。”挽月在一旁整理着绣线,忍不住低声感叹,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苏云昭缓缓合上那本泛黄的书卷,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几日来的阴雨已然停歇,天空洗过一般湛蓝,庭园中的草木被雨水冲刷得青翠欲滴。
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宁静的庭院,投向了南方那片已成汪洋的苦难之地。
“未卜先知……倾尽家财……”她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谢明蓁。”
这份来自“前世”的先知先觉,所蕴含的能量和带来的优势,实在太过惊人,也太过可怕。
它能让靖王在朝堂上一次次逆转局势,抢占道德制高点,也能让自己在追查真相的道路上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必须尽快找到打破僵局的方法。锦娘是揭开母亲冤案,乃至牵连出林贵妃、动摇靖王根基的关键。
但硬闯李家庄显然行不通。或许……可以从那些监控锦娘的人身上寻找突破口?高驰手下的人,也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可钻。
她回想起云岩寺后山,锦娘与她目光相撞时,那瞬间的惊慌失措。
那眼神深处,除了无边的恐惧,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求救的意味?
一个大胆的、需要周密部署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慢慢勾勒出雏形。
这个计划,需要凌墨及其手下精锐的密切配合,也需要一个绝佳的、能够迷惑对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