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的喧嚣并未真正平息,反而化作无数暗流,在皇城的朱墙碧瓦间无声涌动。百官各自散去,面色凝重,心中无不揣度着圣意。那“容后再议”四字,如同一片浓雾,笼罩在众人心头,看不清前路,却也暗示着风暴的可能。
乾元宫西暖阁内,檀香袅袅,驱散了些许春寒,却驱不散那无形中弥漫的沉重压力。
皇帝萧鉴已褪去朝服,换上一身玄色常服,坐于临窗的炕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目光却投向窗外一株初绽新芽的西府海棠,神情莫测。
暖阁内并非空无一人。下首绣墩上,端坐着两位老臣。一位是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太傅李纲,三朝元老,清流领袖,虽已不多问具体政务,但其言行仍极具分量;另一位则是现任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张廷,为人谨慎,深得皇帝信任,掌管着天下官员的铨选升迁。
此二人,可谓皇帝在朝堂文臣中最核心的臂膀与心腹,亦是最能体察圣意之人。
内侍奉上香茗后,便被挥退。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三人,空气静得能听到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
“今日朝堂之事,二位爱卿,如何看?”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依旧落在海棠上。
李太傅与张尚书对视一眼,由李太傅率先开口,声音苍老却沉稳:“陛下,立储乃国本,周御史所言,虽急切了些,却也不无道理。早定名分,可安人心,避免诸皇子及朝臣心生妄念,徒起纷争。”他话语中透着传统士大夫对于礼法与秩序的维护。
张尚书则更为谨慎,斟酌道:“太傅所言甚是。然,陛下春秋鼎盛,此时立储,时机是否最佳,尚需斟酌。且……瑞王仁厚,靖王英武,各有千秋,朝臣们意见不一,若仓促决定,恐令一方失落,反生事端。臣以为,陛下还需细细考察二位殿下之心性、能力,尤其需观其于大事之际的担当与格局。”他这话,暗指了如今两位皇子背后日益明显的派系之争,以及皇帝最在意的平衡。
皇帝缓缓转过头,目光在李纲与张廷脸上扫过,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是冷笑,又似是无奈:“考察?朕自然是在考察。老大性子是温吞了些,但行事稳妥,顾全大局,颇得清流和老臣之心。老四嘛,锐气足,军功显,但也失之急躁,易被身边人煽动,尤其是……”他顿了顿,没有点出林贵妃和谢家,“只是,这立储之事,岂是儿戏?朕这几个儿子,都是朕亲手培养,他们心中想什么,背后做了什么,真当朕一无所知么?”
他语气渐冷,手中白玉佩轻轻磕在炕几上,发出清脆一响:“今日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无非是想逼朕表态,搅乱局面,好从中渔利。朕若顺了他们的意,岂不是成了被臣子牵着鼻子走的昏君?”
李纲与张廷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臣等不敢,陛下圣心独断,非臣等可妄测。”
皇帝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朕召你们来,非是问罪。只是告知你们,立储之事,朕心中有杆秤。如今边关暂宁,国内大体安稳,正是磨砺他们的时候。谁更能体会朕平衡朝局、稳固江山的苦心,谁更懂得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而非急不可耐地结党营私,扩张势力,朕,看得清清楚楚。”
他呷了一口茶,继续道:“今日之事,暂且压下。你们下去后,也不必刻意压制言论,朕倒要看看,这池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鱼虾。至于老大和老四……且让他们再走走看。退下吧。”
“臣等遵旨。”李纲与张廷心中明镜似的,陛下这是要继续维持平衡,既要利用皇子间的竞争促使他们成长、彼此制约,又要将最终决定权牢牢握在手中,不容任何人染指或逼迫。二人恭敬退出了暖阁。
暖阁外,春风拂过海棠,嫩叶轻摇。而暖阁内,皇帝独自静坐良久,目光幽深。他提起朱笔,在一份关于靖王府扩建所需款项远超规制的奏报上,顿了顿,最终批了个“准”字,却在另一份褒奖瑞王于上次漕运争端中处置得体的折子上,多看了两眼,轻轻合上,未做批示。
帝王心术,在于平衡,更在于无人能窥的全盘掌控。
与此同时,苏云昭再次来到了那处已荒废的静嫔旧宫苑。此次她做了更多准备,带了些寻常的糕点果脯。那老宫人依旧蜷缩在廊下打盹,见到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无奈。
苏云昭并未急着追问,只是将食盒放在一旁,温言道:“老人家,春日里还有些寒气,这些点心您留着垫垫肚子。”
老宫人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苏云昭清亮而诚恳的眼睛,警惕稍缓,哑声道:“贵人何必总是来找我这老婆子……这里晦气,没什么好打听的。”
“只是觉得此处清静,偶尔过来走走。”苏云昭在她不远处坐下,目光扫过荒芜的庭院,似是随意道,“听闻静嫔娘娘生前性喜安静,与人为善,却不知为何……”
老宫人叹了口气:“静主子……是个可怜人。心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可惜……这宫里,有时候心善未必是福气。”
“哦?”苏云昭顺势问道,“可是静嫔娘娘得罪了什么人?”
老宫人立刻闭了嘴,连连摇头:“不敢说,不敢说……老婆子还想多活几年。贵人您行行好,别再问了。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是祸端。”她像是想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身体微微发抖。
苏云昭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可是与……当年同样遭遇不幸的安靖侯夫人有关?她们是否……知晓了不该知晓的秘密?”
老宫人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恐,仿佛听到了什么禁忌的名字。她慌乱地站起身,连连摆手:“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贵人您快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求您了!”说着,竟像是要赶人一般,颤巍巍地拿起扫帚,背过身去,不再看苏云昭。
苏云昭心知再也问不出什么,但老宫人这过激的反应,几乎已经印证了她的猜测。静嫔与母亲的死,必然关联同一桩极大的宫廷秘辛,且牵扯到的势力,足以让一个老宫人时隔多年仍恐惧至此。
她留下食盒,默默离去。走到宫苑门口,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却见不远处假山后,似有一片衣角迅速闪过。
有人监视!是谢明蓁的人,还是……贵妃的人?苏云昭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未曾察觉,保持着平稳的步伐离开,背后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如影随形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