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靖侯府,疏影轩内。
苏云昭端坐于梳妆台前,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
挽月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地将宫中赏赐的那斛南海珍珠中挑出最圆润光泽的几颗,仔细簪入她略显简单的发髻间。
珠光温润柔和,映照着镜中之人清丽脱俗的容颜,然而那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不见多少真正的喜色。
“小姐,您看这珍珠多衬您,陛下赏了这么多好东西,云锦也华美无比,您怎么瞧着反倒像是心事重重的?”
挽月放下象牙梳,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与掩不住的担忧。她知道小姐性子淡泊,不重奢华,但那几册孤本医书,小姐应是极爱的才对,为何也未见展颜?
苏云昭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发间冰凉的珍珠,触感圆滑,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她望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像,轻叹一声:“挽月,福兮祸之所伏。天恩越重,有时往往意味着处境越危。陛下今日看似赏罚分明,公允无私,但天威难测,他说的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都值得细细揣摩。”
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南书房那一幕。
皇帝萧鉴端坐龙椅之上,面色平静无波,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下方时,却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当真完全相信御膳房之事只是意外失职?他对谢明蓁那看似轻飘飘的惩罚,是当真认为她只是“年轻口快”,还是另有用意,一种更为深远的平衡与敲打?还有最后那句“日后宫闱饮食,需加倍谨慎”,是提醒皇后,还是……在警示她这个刚刚崭露头角、却已卷入漩涡中心的准王妃?
圣心似海,难窥其底。每一次看似幸运的转机,或许都埋藏着更深的危机。
更何况,谢明蓁离去时那淬毒般阴冷怨愤的眼神,如同实质的芒刺,让她如鲠在喉,背脊发凉。
以谢明蓁那睚眦必报、极端自负的性子,今日在帝后面前受此大辱,岂会善罢甘休?暂时的沉寂,恐怕只是为了酝酿更加疯狂的反扑。
正思忖间,帘子被轻轻掀开,拂雪从门外进来,神色不似平日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快步走到苏云昭身边,低声道:“小姐,宫里方才悄悄传来消息。”
苏云昭眼神倏然一凛,坐直了身子:“说。”
“是关于昨日食物中毒事件的。有一位年迈的老宫人,姓辛,症状反复,呕吐虽止,但腹泻不止,太医诊脉说是年迈体弱,脾胃虚寒,恢复得比旁人慢许多,恐过了病气给其他主子,已被内务府的人移至西六所颐和轩后的一处僻静厢房单独休养了。”拂雪语速平稳,但声音压得极低。
苏云昭静静听着,心中微动,单独移宫休养,这并不稀奇。
然而,拂雪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心弦猛地绷紧:“奴婢私下又使了银子,向相熟的公公多打听了几句。这位辛嬷嬷……早年似乎……曾在静嫔宫里当过差,而且年头不短。”
静嫔!
那个在陈旧宫档中记载寥寥、死因蹊跷模糊的先帝嫔妃!那个死亡时间点与自己母亲当年频繁入宫时期高度吻合的可怜人!
她之前多方设法打探,甚至找到了静嫔生前所居的偏僻宫苑,却得知唯一可能知情的看守老宫人被突然调离,旧宫苑也被以内务府“年久失修,恐生危险”为由匆匆封锁,所有线索戛然而止,明显是有人不愿她再查下去。
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场突如其来的中毒事件,竟将这位可能的关键人物,重新推到了她的面前?
“可知具体在颐和轩后何处静养?”苏云昭立即追问,声音里带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打听到了,在颐和轩西北角最里间的一处小厢房,平日里几乎无人过去。”
机会!这或许是打破僵局,揭开静嫔之谜,进而触及母亲往事真相的关键契机!
苏云昭迅速起身,思绪飞转:“挽月,快去将陛下赏赐的药材里,拣那性温滋补、健脾和胃的,包好几样。拂雪,去吩咐备车,我要即刻递牌子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
陛下刚赏了厚赏,她入宫谢恩是理所应当的礼数,不会惹人疑心。而谢恩之后,顺路去“探视”一位因宫中事务而抱恙休养的老宫人,显得顺理成章,合乎情理,不至于过于突兀惹眼。
皇后周氏听闻苏云昭前来谢恩,并未多想,只觉她知礼数、懂规矩,心中更添几分满意,温言勉励了几句,无非是“恪守本分”、“日后尽心辅佐瑞王”之类,便让她退下了。
出了昭阳殿,苏云昭并未即刻出宫,而是带着挽月拂雪,拐向了西六所的方向。
越往西行,宫道越发狭窄僻静,朱红宫墙略显斑驳,琉璃瓦的光泽也暗淡许多,与东六所的富丽堂皇、人来人往形成鲜明对比。颐和轩更是偏僻中的偏僻,久无人居,只余几个老迈的宫人负责日常洒扫,显得格外冷清荒芜。
找到西北角那处小厢房,只见门窗紧闭,廊下积着些许灰尘,透着一股萧索之气。挽月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面色蜡黄、布满深深皱纹的脸探了出来,浑浊的双眼在看到门外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苏云昭时,瞬间闪过一丝惊慌与畏惧,连忙就要躬身行礼,动作因虚弱而有些踉跄。
“嬷嬷不必多礼,快请起。”苏云昭伸手虚扶,语气放得极为温和,“听闻嬷嬷身体不适,特来探望。”说着,示意挽月将带来的药材递过去。
辛嬷嬷受宠若惊,双手下意识地在陈旧的衣服上擦了擦,连连摆手后退,声音沙哑而惶恐:“不敢当,不敢当,劳贵人惦记,折煞老奴了……老奴这病气过人,莫要冲撞了贵人……”
“嬷嬷说哪里话,您伺候宫闱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抱恙,晚辈略尽心意也是应当的。”
苏云昭笑容恬淡,语气坚持,让挽月将东西送入屋内,目光则快速而细致地扫过这间陈设极为简陋的屋子——一床一桌一椅,几乎别无长物,最后她的目光落回到辛嬷嬷那张写满岁月风霜与病态的脸上,“嬷嬷快些好起来,才是顶要紧的事。”
辛嬷嬷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这般年纪、这般位份低微的老宫人,在这深宫里病了死了也如同尘埃般无人问津,何曾想过会有准王妃这般尊贵的人物亲自来探视,还赠予药材。
她嗫嚅着干裂的嘴唇,浑浊的眼里似乎泛起一点水光,喃喃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恩典……”
苏云昭又温言软语地询问了几句病情,叮嘱她好生休养,言语间极为体贴关怀。她没有急于追问静嫔之事,深知此时获取对方的信任与好感,远比急切地索取信息更为重要。欲速则不达,过犹不及。
然而,就在她自觉今日时机已到,准备告辞离去之时,辛嬷嬷望着她温和关切的眉眼,像是忽然被触动了某根尘封已久的心弦,喃喃地低语了一句:“贵人……您心善,待我们这等下人也好……倒让老奴想起……想起从前一位故人……”
苏云昭脚步猛地一顿,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轻声问道:“哦?不知嬷嬷想起了哪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