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园林,名曰“渌水苑”,乃是琅琊王氏的一处别业。
时值深秋,园内林木染霜,湖面残荷寥落,平添几分萧瑟寂寥之意。
临湖的一处水榭内,两位老者正凭栏对坐,中间摆着一副榧木棋盘,黑白棋子星罗棋布,战况正胶着。
一旁的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上好的顾渚紫笋,茶香袅袅,混着湖面带来的微腥水汽,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这两位老者,虽衣着看似寻常朴素,不过是一袭靛蓝直裰与一件沉香色杭绸道袍,然其气度雍容,眉宇间自有久居人上的威仪与经年累月沉淀下的书卷气。
此二人,正是天下清流士林仰望的泰山北斗——清河崔氏的家主崔泓,与琅琊王氏的族长王衍之。
他们的态度风向,往往于无声处听惊雷,能影响朝野间一大批中下层官员及在野士子的倾向。
棋局之上,黑白子纠缠厮杀,看似闲敲棋子,实则步步机锋。
而两人的话题,也并未局限于这方寸棋盘之上。
“景琰此次,手段未免过于急切显眼了。”
崔泓执黑子,落下一着,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评论棋局,“军饷一案,意在争权,痕迹太过明显。
陛下圣心独照,乾坤独断,岂容他人轻易染指军务,培植党羽?最后这番安排,呵……”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彼此皆心照不宣。
王衍之拈着一枚白子,目光在棋盘上巡梭,沉吟片刻,方缓缓落子:
“锐气有余,沉稳不足。
虽凭军功在身,于军中积得些人望,但行事偏于狠辣凌厉,缺乏容人之量,易失人心。
且其身后,谢泊远野心勃勃,结党营私;林家乃外戚勋贵,骄奢之气日盛。
此二者,皆非我清流正途。
若其得势,恐非士林之福,亦非朝廷之幸。”
他对靖王萧景琰的评价,显然带着深深的保留与警惕。
谢丞相是权臣代表,林家是外戚豪门,皆与清流所秉持的“公正”、“清廉”、“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理念格格不入。
“倒是景珩,”崔泓接口道,目光仍专注于棋盘走势,“此次倒是沉得住气,颇显涵养。
盐政新政,虽触及旧利,阻力不小,但其数据详实,方案亦考虑周祥,并非纸上谈兵,可见是下了苦功调研思索的。
科举案中,能于浊浪滔天之际,迅速查明真相,还己方考官清白,显其驭下之能与应变之智。
军饷案,虽未争得督查之权,但提出的那套审计核查流程,老夫仔细看过,条理清晰,环环相扣,确能有效防堵贪墨漏洞,可见是用了心思在实务制度之上,而非一味争权夺利。”
王衍之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不争一时之长短,能着眼长远制度建设,且懂得惜名,护持清誉,进退有度。
皇后母族周家,亦是世代书香门第,向来低调谦和,门风清正。
相较之下,景珩这边,似乎更合我辈理念与脾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随意点评,实则已将对两位皇子的优劣得失、心性手段,放在心中的那杆秤上细细衡量了一遍。
显然,在经过盐政、科举、军饷这一连串事件的考验后,瑞王萧景珩所展现出的沉稳、务实、注重制度、惜护羽毛以及其背后相对清正的势力,更得这些看重实务、名声与理念的清流老臣青睐。
然而,王衍之拈起一枚白子,沉吟良久,落在棋盘一处关键所在,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后,话锋却又是蓦地一转:
“然,立储之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
陛下如今春秋正盛,心思深沉如海,至今态度晦暗不明,圣意难测。
此时若轻易下注,将全族前程系于一方,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风险太大,不得不慎。”
崔泓看着棋盘上因自己一着不慎而隐隐被动的局面,也不懊恼,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淡淡道:
“衍之兄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论。
瑞王虽显仁厚稳健,有明君之象,但终究年轻,未来心性是否会变,尚未可知。
且靖王亦非全无优势,军功在身,于武人之中确有威望,亦得部分朝臣与勋贵拥护,实力不容小觑。此时,确需再观望些时日,多看几步棋才好。”
他们这些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历经朝代更迭,风浪起伏,深谙生存之道。
在局势未曾彻底明朗之前,在皇帝未曾流露出明确倾向之前,绝不会轻易将全族命运押注于一方。
暗中接触、观察、评估、两边下注可以,但要他们明确表态、全力站队,还需更多的筹码、更确定的信号以及更能保障家族利益的承诺。
“听说,瑞王妃苏氏,近日颇得皇后娘娘赏识?几次召见说话。”
王衍之似是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崔泓抬眼看了看他,语气依旧平淡:
“安靖侯府的嫡女,听闻性情还算娴静,知书达理。
能得皇后青眼,时常召见说话,倒也不足为奇。”
关于苏云昭更深层的、诸如调查生母旧案等信息,似乎并未传入这些更关注朝堂大势、派系博弈的老臣耳中,或者说,他们尚未将其纳入重要的评估范围。
一局棋终,王衍之最终以微弱优势胜出。
两人相视一笑,并未在意胜负,起身离座,并肩行至水榭边,凭栏远眺湖中残荷秋色。
“多事之秋啊。”崔泓望着满目萧瑟,轻叹一声。
“静观其变,以待天时吧。”
王衍之捋着银须,目光投向遥远而模糊的宫城方向,语气深沉。
湖面吹来带着深秋寒意的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水面打着旋儿,最终沉入冰冷的湖底。
清流世家的态度,便如同这秋日的湖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藏着复杂的暗流与极致的耐心,他们在观望,在权衡,等待着那最终能决定未来风向的、来自皇城最深处的强劲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