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的朝会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层层荡开,至今未息。
那日本是年关前最后一次大朝会,却因一位御史对瑞王府善堂的骤然发难,引得金殿之上一片哗然,各方势力暗自动荡。
如今虽已过去数日,余波却仍在皇城内外隐隐回荡,牵动着无数人的心神。
瑞王府内,气氛虽表面如常,内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府中仆从行走步履皆比往日轻悄几分,连交谈也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什么。
善堂的账目核查已持续数日,内侍省与户部派来的官员每日辰时即至,在锦墨堂旁那间宽敞的厢房内,对着堆积如山的册簿,拨弄算盘,低声交谈,一坐便是一整日,直至日暮方歇。
苏云昭亲自坐镇,命挽月与拂雪将各类文书凭证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
她每日皆提前至锦墨堂打点一切,备好清茶暖炉,虽面对的是前来查账之人,礼数却周全依旧。
她神色平静,应对询问时条理清晰,言辞恳切,并无半分推诿躲闪。
那账目本是她在现代管理思维下精心整理,条分缕析,笔笔清晰,来源去向皆有据可查,几日下来,连那位素以挑剔苛刻着称的户部刘郎中,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偶尔望向苏云昭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心下暗叹这般清晰严谨的账目实属罕见。
萧景珩下朝回府,并未直接前往锦墨堂探问情形,而是先回了清梧轩。
他脱下繁复厚重的亲王朝服,换上一身靛青色暗纹锦缎常服,玉带缓束,更显身姿挺拔,清贵中透着一丝不易接近的冷冽。
他于书案后坐下,并未立即处理手边堆积的公务文书,指尖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目光沉静,遥遥望向窗外凋零的枝桠,仿佛在凝视着更深远的什么,眉宇间凝着一抹难以化开的思量。
恰在此时,凌墨悄无声息地入内,躬身低语,声音压得极低:
“王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今日午后,单独召见了监察司的洪公公,于南书房密谈近半个时辰。”
萧景珩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监察司,直属皇帝,掌侦缉、密报,行踪诡秘,权柄特殊,洪公公更是父皇身边最隐秘的一把刀,常年隐于暗处,非涉及国本朝局的重大事宜不会轻易动用。
在这个善堂风波未平、各方目光汇聚的敏感时刻突然密谈,其意不言自明。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知道了。
府内一切照旧,不必刻意紧张,徒惹人疑,但各处值守需更加警惕,尤其是王妃住处与锦墨堂,一应饮食用度,更要仔细查验。”
“属下明白。”
凌墨应道,略一迟疑,又低声补充,“靖王府那边,近日车马往来似乎格外频繁,尤其是几位军中将领,下朝后常相约过府,一待便是大半日。”
萧景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嘲似讽。
“由他去。”
他如今要做的,并非与萧景琰争这一时之长短,风头,有时候出得越多,跌得越重。
他如今更要揣摩的,是那九五至尊座上,父皇那双日渐深沉难测、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背后,究竟转动着何等心思。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乾元宫暖阁。
地龙烧得暖融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却驱不散那无形中弥漫的凝重。
皇帝萧鉴半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微阖着眼,面色带着病后的些许苍白,正听着心腹大太监洪公公几乎是贴着榻边压低声音的细致禀报。
“瑞王府那边配合核查,账目至今未见明显疏漏,条理之清晰,远超寻常府衙。
瑞王妃苏氏行事坦荡,每日亲临坐镇,对答如流,未有丝毫阻挠之意,反倒让几位奉旨前去严查的官员有些……无从下手,颇显局促。”
“靖王近日与兵部侍郎、京畿大营的几位统领往来甚密,多在府中饮宴,议论边关战事之余,言语间……对瑞王府善堂风波,颇多揣测之词,似有意引导议论。”
“朝中近日有几份奏折,措辞隐晦,却皆触及国本之事,皆被陛下留中不发。
然,私下里,各方议论似有增多之势,文武臣工,多在暗中观望陛下心意所向。”
皇帝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手中缓缓捻动的那串油润的沉香木念珠,一下,又一下,显示他并非真的入睡,脑中正自思虑翻涌。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病初愈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朕这两个儿子,一个看似温润守成,不显山不露水,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引得军心民意悄然归附;
一个看似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却沉不住气,急不可耐地结交武将,广造声势……都长大了,心思也重了,翅膀,也都硬了。”
洪公公垂首躬身,屏息静气,如同泥塑木雕,不敢接话。
暖阁内一时只闻银炭在兽炉中偶尔迸裂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那沉香料珠相互摩挲的细碎声响,压抑得让人心头发沉。
皇帝终于睁开眼,目光虽略带浑浊,深处却锐利如鹰,扫过窗外灰蒙蒙的寒冷天空,最终落在洪公公低垂的头顶上。
“给朕盯紧了。瑞王府的账,要一笔一笔给朕算清楚,不得有丝毫含糊;靖王府的人,一个都不能漏掉,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谁,朕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老奴遵旨。”
洪公公忙躬身应道,头垂得更低。
“还有,”皇帝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去查查,前几日朝会上,那个第一个跳出来弹劾善堂的御史,近日都见过谁,收过谁的好处,背后……又是谁在指使。
朕要看看,是谁急着想搅浑这潭水。”
“是。”洪公公心领神会,应了一声,脚步无声地悄然退下。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望着金猊炉中袅袅升起的檀香青烟,眼神复杂难辨。
病体初愈,重临朝堂,他比以往更加敏锐地感觉到,脚下的这片土地,龙椅之下的朝堂,似乎比病前更加暗流汹涌。
儿子们的羽翼日渐丰满,朝臣们的站队也愈发分明。
他既欣慰于江山后继有人,又深深忌惮于那至高权柄旁落的威胁。
那句在金殿之上看似语重心长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
猜忌,如同这腊月里无孔不入的寒气,早已悄然浸透了他那颗日渐苍老却依旧多疑的帝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