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尘埃落定。
长平侯程远韬很快被释放出狱。
圣上并无严惩,甚至还有几句“忠悯可嘉”的口头抚慰,但并未为他恢复官职,仅剩个空头爵位。
对于一位勋贵而言,入狱本身就是奇耻大辱,加之丢官去职,程远韬自觉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回府后,他变得沉默寡言,终日将自己关在书房,罕见外人,即使面对力挽狂澜的夫人李静琬,也难有几分好脸色。
那些价值连城的香料,被冠以“进献”之名全部充公,实则落入了神策军的口袋,而上下打点所耗费的钱帛,几乎掏空了侯府多年的积蓄。
府中用度不得不立刻缩减,往日奢靡之风戛然而止。
但无论如何,爵位保住了,府邸保住了,根基未毁,这已是万幸,留下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看着丈夫消沉,府库空虚,李静琬强撑着病体,重新整顿府务,应对各方或真心或假意的慰问,心力交瘁。
接连几日下来,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这日晚膳后,李静琬挥退了下人,走入书房,将门轻轻掩上。
她走到程远韬面前,直接问道:“侯爷,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府中历年积攒的那些田庄、铺面,乃至城外几处上好的产业,你究竟变卖到了何处?
“此番为了打点关节,救你出狱,我连自己的体己都快贴补干净,四处筹措,才勉强凑足数目,如今侯府账上,几乎是空空如也!”
程远韬正心烦意乱,厉声道:“还能去了何处,自然是都填了那香料的窟窿,那可不是小数目。”
他非但毫无愧意,反而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倒打一耙:“若非你当初最先动了心思,说什么香料看涨,有利可图,极力怂恿,本侯又怎会轻易入局,投入如此巨资,如今倒来质问于我!”
李静琬被他这蛮横无理的话气得浑身发颤,忍不住冷笑出声:“呵,照侯爷这么说,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指责我,未能尽到劝诫之责,坐视最终酿成大祸?”
程远韬被噎得一滞,脸色铁青,别过头去,不再吭声,显然是默认了。
看着他这副敢做不敢当,一味推诿责任的嘴脸,李静琬心中一片冰寒。
她深感疲惫,说道:“侯爷可知,此次为了将你从大理寺狱中救出,除了耗尽家财,我还耗费了多少心力?要平息此事,光靠打点作证远远不够,必须有人承担下这窥探宫闱、扰乱市易的罪责。
“我……不得已,在呈递的辩白文书中,将此事全部归咎于前族兄李崇晦,指明是他,透露了宫中采买香料的风声。”
程远韬先是一愣,随即竟像是找到了依据,道:“这本就是李崇晦透露的消息,若非他妄言,你支持,我岂会深信不疑?若这回陛下真要治罪,论首恶,自然也该是他排在前头!”
“侯爷!”李静琬终于忍无可忍,“到了此刻,你难道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吗?错不在消息真假,错在利令智昏,贪得无厌!”
她痛心疾首地劝道:“收手吧,侯爷。北司阉宦,如田令侃之流,乃国家蠹虫,惯会栽赃构陷,吸髓吮血,绝非可与之共谋之辈啊!”
程远韬猛地站起身,低吼道:“东宫才是国之储君,是未来的天子,此时不早做打算,更待何时?”
听到他亲口承认,已经将宝压在了东宫,甚至不惜与阉人勾结,以图来日之功,李静琬只觉得十分无力。
难怪这回侯府会被神策军针对,她是长平侯的妻子,又是李崇晦的同族,北司怎会轻易相信程远韬真心投诚……
可现在争辩这些,还有何意义?
她不发一言,只是用冷淡的眼神看了程远韬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走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房中,李静琬颓然坐在榻上,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就在这时,次子程承业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药,走了过来:“母亲,药煎好了,您快趁热服下,好好歇息吧。”
李静琬拉住程承业的手,压低声音叮嘱道:“你妹妹程恬日前来过之事,尤其是那番前后缘由,你务必守口如瓶,绝不可在别人面前提起,记住了吗?”
程承业一头雾水。
在他看来,难道不该告知父亲,再请程恬回府,好生报答一番,如此才对?
这般隐去程恬的功劳,三妹真能甘心?
见母亲神色凝重,他连忙点头应下:“母亲放心,儿子记住了,绝不多嘴。”
李静琬这才稍稍安心。
夫妻离心,家业凋敝,前路茫茫,她只觉得身心俱疲。
如今,或许只有这几个孩子,才是她坚持下去唯一的念想了。
夜深人静时,她回想起此次惊心动魄的历程,对程恬的观感复杂到了极点。
是程恬指出了生路,救了侯府,这份恩情她不得不认,若非如此,侯府恐怕在劫难逃。
但除了感激之外,她还感到怀疑、畏惧。
程恬的心机之深、谋划之远,让她这个嫡母感到脊背发凉。
若是给李静琬足够的时间,她也能想出解决之法,但未必周全。
她始终怀疑,这一切是否早就在程恬的算计之中,包括自己的性格决断,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让她心怀疑虑,却再也不敢再将其视为可随意拿捏之人。
值得庆幸的是,李静琬自认小事有亏,大事无过,程恬出嫁时的嫁妆她未曾克扣,还和侯爷商量,暗中替王澈将欠债清空,这份人情不大不小,却是可做文章之处。
王家小院里。
王澈直到听说岳父被释放回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场风波已然平息,侯府化险为夷。
他挠着头,对程恬感叹:“真是峰回路转,岳父大人能平安归来就好。”
他不知其中曲折,只觉得是侯府运气好,或是侯夫人手腕了得,化解了危机。
他更关心的是自家娘子近日是否为此忧心,见程恬神色如常,也就放下心来,却全然未曾察觉,自己的娘子在其中扮演了何等关键的角色。
程恬只是温婉一笑,道:“是啊,过去了。侯府根基深厚,总能逢凶化吉的。”
婆母周大娘在听闻长平侯府出事时,还暗暗有些幸灾乐祸,觉得高门大户也有今日。
她分外勤快,四处打听,结果没两天,就听说侯爷不仅没事,还被皇帝嘉奖了,得了个“忠悯”的名声。
她很是失望,那种既盼着别人好,又见不得别人太好的市井心态,展露无遗。
周大娘嘟囔着:“这些高门贵人,起起落落,咱们小老百姓真是看不懂。”
然后转身继续忙活她的炊饼去了。
王泓大大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侯府若是真的出事,恐怕会连累到阿兄和嫂子。
程恬的收获,则在无声中悄然落袋。
人情债,最难还。
她在侯府最绝望时伸出援手,至少嫡母李静琬和二哥程承业对她的态度,从过去的轻视,变成了复杂的信任、依赖乃至一丝惧怕。
而嫡姐程玉娘,更是经历了生死考验。
程恬虽不居功,却在无形中掌控了侯府的人情命脉,能影响到侯府未来的决策,这可比明面上的财物更珍贵。
通过此次“进献”香料的运作,她成功通过长清真人,投石问路,与后宫的薛婕妤建立了间接的联系。
薛婕妤需要宫外的支持和消息,程恬则需要宫内的风向变化,未来她们能各取所需。
这条直达后宫的线,是她未来布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而在整个事件中,程恬始终隐藏在幕后。
在所有人看来,是侯夫人李静琬果断递上陈情书,是长清真人慈悲为怀出面作证,是薛婕妤在御前偶然美言,是崔李等世家暗中使了力,是南衙朝官们不甘被北司一直欺压挑衅。
没有人会想到,安静低调的程家三娘子,才是暗中穿针引线、翻转乾坤的操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