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连日的阴云散去,阳光难得地露了脸,照在园中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晶莹的光芒。
栊翠庵外的梅林果然是个好去处——几十株红梅、白梅、绿萼梅错落有致。
虽已过了盛花期,但枝头仍有疏疏落落的花朵在寒风中摇曳,暗香浮动。
薛宝琴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绣折枝玉兰锦袄,外罩月白色刻丝灰鼠斗篷,头上簪着两支点翠蝴蝶簪,耳上坠着米珠耳珰,通身清雅又不失明媚。
她正站在一株绿萼梅下,仰头看枝头残花,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从听雨轩回去后,兄长的诋毁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一遍遍回想曾秦弹琴时的专注,说话时的通透,还有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
那样一个人,真会是兄长口中的浪荡子么?
她不信。
可兄长说得信誓旦旦,宝姐姐也未曾反驳……
正胡思乱想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薛姑娘也在赏梅?”
温和清朗的声音响起。
薛宝琴猛地回头,看见曾秦站在几步外,一身雨过天青色细棉直裰,外罩半旧的石青色坎肩,手里拿着一卷书,神情自然得仿佛真是偶遇。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清隽的身影。
他站在梅树下,人与景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薛宝琴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忙福身行礼:“曾举人。”
“姑娘不必多礼。”
曾秦拱手还礼,目光落在她脸上,“今日天气好,出来走走确是雅事。”
两人并肩站在梅树下,一时无话。
寒风拂过,梅枝轻摇,几片花瓣簌簌落下,落在薛宝琴的斗篷上。
她伸手拂去花瓣,指尖微凉。
“那日听姑娘说起南边风物,学生心向往之。”
曾秦开口,声音温和,“姑娘走过那么多地方,不知最难忘的是何处?”
提到这个,薛宝琴眼睛亮了起来:“最难忘的……该是洞庭山。春茶时节,满山翠绿,采茶姑娘的歌声从这山飘到那山,空灵得很。”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曾秦,眼中闪着好奇的光:“举人既懂茶,可知洞庭碧螺春为何叫‘吓煞人香’?”
这问题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
曾秦微微一笑:“传说康熙帝南巡至太湖,当地官员进献此茶。
康熙品后觉香气扑鼻,惊问:‘此茶何名?香得吓煞人!’从此便有了‘吓煞人香’的俗名。
后康熙觉此名不雅,见茶叶卷曲如螺,色泽碧绿,又是春采,遂赐名‘碧螺春’。”
他说得详尽,连典故都一清二楚。
薛宝琴眼中钦佩更甚:“举人果然博学。”
“不过是些杂书上看来的。”
曾秦谦逊道,话锋却一转,“其实茶如人,名号都是外物。重要的是内里的品格——清、香、甘、活。姑娘以为呢?”
薛宝琴细细品味这话,心中一动。
清、香、甘、活……
这说的,是茶,还是人?
她抬眼看向曾秦,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目光清澈温和,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举人这话……很有深意。”她轻声道。
两人沿着梅林小径缓步而行。
曾秦说话不疾不徐,从茶说到诗,从诗说到画,见解独到,却又从不卖弄。
薛宝琴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说到兴起时,眼中光彩熠熠,颊边梨涡时隐时现。
远处栊翠庵传来隐约的钟声,悠长沉静。
一切都很美好。
直到曾秦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薛宝琴。
“薛姑娘,”他声音低沉了些,“有句话,学生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宝琴一怔:“举人请说。”
曾秦沉默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
“那日与姑娘论茶,论琴,论画!”
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薛宝琴脸上,“学生深感姑娘才思敏捷,见识广博,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薛宝琴心跳莫名加快,脸颊微热。
“这两日,”曾秦继续道,声音更温和了些,“学生眼前总浮现姑娘赏画时的专注,论茶时的慧黠,还有……这梅林中的身影。”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薛宝琴,一字一句道:“若蒙姑娘不弃,学生愿与姑娘结为知音,常相伴,常切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含蓄,却已近乎表白。
薛宝琴脑中“嗡”的一声,脸色瞬间变了。
兄长的话,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
“他惯会哄骗女子!先是对宝姐姐献殷勤,又去招惹林姑娘,如今连二姑娘都不放过!”
“这都是他惯用的伎俩!专门骗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看着曾秦那张清俊的脸,看着他温和诚恳的眼神,心中却一片冰凉。
原来……原来兄长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才认识几天,才见过两面,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那他对宝姐姐,对林姑娘,对二姑娘……是不是也都说过类似的话?
薛宝琴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手指紧紧攥着斗篷边缘。
“曾举人,”她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您……您这话,太唐突了。”
曾秦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错愕”与“失落”:“姑娘觉得……唐突?”
“是。”
薛宝琴别过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与举人不过数面之缘,谈何知音?更遑论……常相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举人才高八斗,前程似锦,宝琴不过一介俗女,不敢高攀。今日这话,就当……就当从未说过吧。”
说完,她福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脚步却有些踉跄。
“薛姑娘。”曾秦在她身后唤道。
薛宝琴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是学生唐突了。”
曾秦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被拒绝的恼怒或难堪,“姑娘冰雪聪明,品性高洁,是学生冒犯了。今日之事,姑娘勿要挂怀。”
他顿了顿,轻声道:“学生……告辞。”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薛宝琴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消失在梅林深处,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曾秦离去的方向。
梅枝摇曳,阳光斑驳,哪里还有那个青衫磊落的身影?
只有几片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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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表白对象:薛宝琴(金陵十二钗副册)。表白结果:因误会与失望,婉转拒绝。奖励发放:强化点数+10。】
【检测到目标人物内心产生强烈情绪波动,触发“误会加深”隐藏效果!奖励翻倍!额外获得强化点数+20!】
【当前强化点数:265。】
听着脑海中悦耳的提示音,曾秦唇角微扬,步履从容地走出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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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芜苑内,气氛压抑。
薛宝琴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脸色苍白。
薛蟠坐在她对面,唾沫横飞,说得眉飞色舞。
“看吧!我就说他是这种人!”
薛蟠拍着大腿,满脸得意,“才认识几天,就敢说这样的话!什么‘愿结为知音,常相伴’——我呸!这就是登徒子的说辞!”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在屋里踱步:“琴儿,你现在信了吧?哥哥我早就看透他了!
表面装得人模狗样,实则一肚子花花肠子!今日是对你,明日说不定就对别人了!”
薛宝钗坐在窗边,静静听着,眉头微蹙。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曾秦那样谨慎通透的人,怎会如此冒失?
就算真对琴儿有意,也该徐徐图之,怎会这样急切?
“宝姐姐,”薛宝琴抬起头,眼中水光盈盈,“我……我没想到,他真是这样的人。”
她声音哽咽:“那日他弹琴,说话,我都觉得……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君子。可今日……”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薛宝钗心中一痛,起身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琴儿,别哭了。看清了也好,免得日后伤心。”
话虽如此,她心中疑窦却越来越深。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帘子被猛地掀开,莺儿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小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愤怒。
“薛大爷!”
她直直冲到薛蟠面前,声音又尖又厉,“您……您怎么能这样!”
屋里三人都愣住了。
薛蟠先是一怔,随即恼羞成怒:“哪儿来的丫鬟,这么没规矩!”
莺儿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薛大爷,您前夜去我们那儿说的话,奴婢都听见了!”
薛蟠脸色瞬间变了:“你……你胡说什么!”
“奴婢没胡说!”
莺儿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前夜戌时三刻,您喝得醉醺醺地来听雨轩,说薛二姑娘对我们相公有意思,让相公主动去说!还说您在栊翠庵梅林安排‘偶遇’!”
她转向薛宝琴,急声道:“薛姑娘,您误会我们相公了!是薛大爷设的局,故意引我们相公去的!相公他……他根本不知道那是陷阱!”
薛宝琴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你……你说什么?”
“是真的!”
莺儿眼泪掉下来,她狠狠瞪了薛蟠一眼:“薛大爷,您怎么这么坏!我们相公认认真真给薛姑娘治病,教兰哥儿读书,从没做过对不起薛家的事!您为什么要这样害他,还害得薛姑娘误会!”
薛蟠脸色青白交加,强作镇定:“你……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你有证据吗?”
“奴婢亲耳听见的!”
莺儿哭道,“那夜奴婢在厢房做针线,窗子开着,听得清清楚楚!您说‘我妹妹看上你了’,还说‘你主动开口,这事准成’!后来您走时,还说‘后日上午,栊翠庵梅林’!”
薛宝琴怔怔听着,脑中一片混乱。
前夜戌时三刻……
兄长那夜确实很晚才回来,一身酒气……
今日上午的“偶遇”……
她缓缓转头,看向薛蟠。
薛蟠还在嘴硬:“胡说八道!我……我那是喝醉了说的胡话!当不得真!”
“喝醉了还能记得清清楚楚让相公去梅林?”
莺儿不依不饶,“薛大爷,您敢对天发誓,说您没说过那些话吗?”
薛蟠语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薛宝钗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已然明了。
她走到薛蟠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兄长,莺儿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
薛蟠张了张嘴,在她清冷的目光下,终于败下阵来,恼羞成怒地一甩袖子,“是又怎样!我还不是为了琴儿好!让她看清那曾秦的真面目!”
“用谎言设局,诱人入彀,这就是为了琴儿好?”
薛宝钗声音冷了下来,“兄长,你太让我失望了。”
薛宝琴站在那里,浑身发冷。
原来……原来是这样。
自己居然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还误会了曾秦。
她想起曾秦今日在梅林中的眼神——温和,清澈,坦然。
想起他表白时的诚恳,被拒后的从容。
想起他最后那句“姑娘勿要挂怀”……
那样一个人,被这样算计,被这样误会,却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他该有多失望?
薛宝琴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她喘不过气。
“我……我去找他。”她喃喃道,转身就要往外走。
“琴儿!”薛宝钗拉住她,“现在去,说什么?”
薛宝琴怔住。
是啊,说什么?
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说我不该不信你?
可伤害已经造成了。
那些伤人的话,那些不信任的眼神,已经像刀子一样,扎在了对方心里。
“我……我不知道……”
她跌坐回椅子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以为……我以为兄长说的都是真的……”
薛宝钗轻轻抱住妹妹,心中也是一片苦涩。
她看向还站在那儿,脸色难看的薛蟠,第一次对这个兄长,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与无力。
而莺儿抹了抹眼泪,朝薛宝琴福了一礼:“薛姑娘,话奴婢带到了。我们相公……他是个好人,从不主动招惹谁,可也不该被这样欺负。”
她说完,转身走了。
帘子落下,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薛宝琴低低的啜泣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薛宝琴望着窗外,望着听雨轩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后悔与愧疚。
那个人……还会原谅她吗?
她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的心,像这窗台上的积雪,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又一点点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