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让办公室里凝重的气氛,瞬间松动了。
钱正雄撇茶叶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看他。
“镇长,您说的对。”许天开口了,“胳膊,确实拧不过大腿。”
钱正雄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但是,”许天话锋一转,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办公桌,“如果这条大腿,自己摔了一跤呢?”
钱正雄的瞳孔微微一缩。
“赵明轩是市领导,是经开区主任,他要地,打的是发展经济的旗号,谁也拦不住。”
许天继续说道,思路清晰得可怕。
“我们要是跳出来说,这地不能动,这是我们供销社职工的饭碗。”
“您猜,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会说我们鼠目寸光,为了几十号人的饭碗,阻碍全市发展大局。”
钱正雄替他把话说完。
“没错。”许天点头,“所以,我们不能从地本身入手。”
“那从哪入手?”钱正雄来了兴趣。
“从人入手。”许天伸出一根手指,“从我们红枫镇,这个小小的山沟里,飞出去的人入手。”
钱正雄皱起了眉头,没听懂。
许天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换了个话题:“镇长,我这次从县里回来,除了销假,还想跟您请个假。”
“请假?去哪?”
“去省城。”许天看着钱正雄,一字一句地说道,“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位领导,要去京城参加一个关于青年干部培养的座谈会。”
“她觉得我们红枫镇的一些改革做法很有代表性,想让我整理一份详细的材料,给她带过去。”
“省委政策研究室?”钱正雄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
这六个字的分量,他这个在体制内滚了一辈子的老人,比谁都清楚。
那是省委的大脑和智囊!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他本以为许天在县里结交的最高层关系就是县领导,没想到,人家早就把线,放到了省里!
“她想把我们红枫镇的经验,介绍一下。”
许天说得轻描淡写。
钱正雄不说话了。
他死死地盯着许天。
京城。
座谈会。
红枫镇经验。
他忽然明白了许天刚才那句从人入手是什么意思。
“你想……”钱正雄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想写一份材料。”许天的眼神亮得惊人,“这份材料,表面上,是汇报我们红枫镇从南坡岭到供销社改革的成功经验。”
但是,在材料的最后,我要提出一个我们基层干部在改革中遇到的,普遍性的困惑。”
“什么困惑?”
“如何保护基层改革的首创精神和来之不易的改革成果。”许天缓缓说道,“就拿供销社举例。我们好不容易盘活了资产,让几十号下岗职工重新有了饭碗,眼看就要走上正轨。”
“这时候,上级一个发展规划下来,要把我们的地收走。”
“我们是该顾全大局,还是该保护职工的饭碗?”
“这道题,我们基层干部,不会做,也不敢做。”
“所以,我想把这个问题,通过这份材料,原封不动地,摆到京城那些大领导的桌子上。”
“请他们,给我们这些摸着石头过河的基层干部,指一条明路。”
“嘶!!”
钱正雄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着许天,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年轻人。
这哪里是请示?
这分明是一封字字诛心的告状信!
它不提赵明轩一个字,却把赵明轩的行为,定性为扼杀基层改革首创精神!
它不抱怨江城市一个不公,把江城市经开区的规划,变成了一个破坏改革成果的典型反面案例!
这封信一旦递上去,被京城的大领导看到,哪怕只是随口问一句,传到江东省,就将是一场八级地震!
赵明轩那只伸向供销社的手,将瞬间变成烫手的山芋!
他收,就是公然与保护基层改革的精神作对。
他缩回去,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好一招借刀杀人!
钱正雄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还带着青涩的年轻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是个妖孽!
“镇长,您觉得,我这个假,能批吗?”许天微笑着问道。
“批!当然批!”钱正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由震惊转为兴奋,最后化为一种决然。
他走到许天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许,你放手去干!”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钱正雄指了指自己,“我这个老头子,陪你赌一把!”
“材料写好,我让镇政府的司机,开我们镇唯一那辆破吉普,送你去省城!”
“谢谢镇长!”许天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从这一刻起,钱正雄这个红枫镇的土皇帝,才算真正成了他的盟友。
当天晚上,镇政府二楼,许天的宿舍灯火通明。
他没有急着动笔。
他先是泡了一杯浓茶,站在窗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有的人物关系,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过。
赵明轩、林清涵、钱正雄、供销社的职工、县里的领导、市里的态度、省里的风向……
每一个点,每一条线,都必须精准无误。
这份材料,既要达到告状的目的,又不能有半点告状的痕迹。
既要让林清涵愿意递,又要让京城的领导看得进去,更要让赵明轩抓不到任何把柄。
其中的分寸拿捏,比在钢丝上跳舞还难。
直到月上中天,许天将最后一口茶喝完,才回到书桌前。
他铺开稿纸,拧开钢笔,笔尖悬在纸上,沉吟片刻。
然后,他落笔写下了标题:
《关于在基层改革实践中保护“首创精神”与处理“发展阵痛”关系的几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