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钱正雄那辆半旧不新的北京吉普,就停在了镇政府大院里。
司机老张探出头,看见许天拎着一个公文包从宿舍楼里出来,连忙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许副镇长,镇长交代了,今天我专门送您去省城。”老张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敬。
许天点点头,坐了进去。
吉普车颠簸在出山的小路上,许天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的公文包里,装着他熬了一整夜写出来的三千字思考。
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复推敲。
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
他没有直接抨击赵明轩的规划,而是将重点放在了程序正义和历史遗留问题上。
他用大量笔墨,描绘了供销社职工在改革中的牺牲与奉献,以及他们对新供销社燃起的希望。
然后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当上级的宏大规划与基层的具体民生发生冲突时,决策的依据应该仅仅是经济效益,还是应该综合考虑社会稳定与历史情感?
整篇文章,充满了对基层改革艰难的感慨,对上级领导高瞻远瞩的期盼,唯独没有个人怨气。
这,才是语言的艺术。
两个多小时后,吉普车驶入了江东省的省会。
江城市。
车子在省委大院门口被拦了下来。
门口有站岗的武警战士。
“同志,请出示证件。”
老张摇下车窗,陪着笑脸:“武警同志,我们是下面红枫镇的,来给省委政策研究室送一份紧急材料。”
武警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车牌,又看了看车里的许天,摇了摇头:“不行。没有预约,没有内部通知,不能进。”
老张顿时急了:“同志,这真是紧急材料,耽误了领导开会……”
“规定就是规定。”武警的态度很坚决。
许天从后座探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这位班长,您好。”
他这一声班长,叫得恰到好处。
既表示了尊敬,又比同志多了一份亲近。
武警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没有松口。
“我们确实是来送材料的。”许天不慌不忙地说道,“是政策研究室的林老师要的,她今天下午要去京城,这是她开会要用的参考资料。”
“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把材料放在传达室,您帮忙打个电话通知林老师来取一下就行?”
他的话,信息量很大。
一,点明了收件人,说明不是瞎闯。
二,点明了材料的用途,抬高了重要性。
三,给出了解决方案,把材料放传达室,不让他为难。
最关键的是,他把责任巧妙地转移了。
如果因为门卫的阻拦,导致林老师去京城开会缺了材料,这个责任,一个小小的哨兵,担不起。
那武警班长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许天真诚的眼神,又看了一眼那辆挂着乡镇牌照的破吉普,最终点了点头。
“那你登记一下,把材料留下吧。”
“谢谢班长。”许天利索地办完手续,将那个公文包,交给了传达室的工作人员。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大院门口,隔着铁栅栏,望着里面那几栋庄严肃穆的办公楼。
他知道,自己已经把那支穿云箭,射了出去。
接下来,就看这支箭,能不能在京城,引来一场惊雷。
……
三天后,京城。
某国家部委的会议室里,一场关于青年干部培养的闭门座谈会,正在进行。
参会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还有几位分管组织和政策研究的部委大领导。
气氛严肃而热烈。
林清涵坐在会场的一角,安静地听着,手里拿着笔记本,偶尔记录几笔。
她的面前,还放着一份材料,封面上那个标题,让她看了好几天。
《关于在基层改革实践中保护“首创精神”与处理“发展阵痛”关系的几点思考》。
这几天,她把这份材料,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
越看,心里越是震惊。
她震惊的不是许天在材料里展现出的那些改革手段,而是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种超越年龄的政治洞察力和对人心的精准把握。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不动声色地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就等着猎物自己踩进去。
而那个猎物,是江东省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赵明轩。
会议进入自由讨论阶段,一位来自东部沿海发达省份的年轻市长,意气风发地分享了他们市大刀阔斧进行开发区建设,Gdp三年翻两番的成功经验。
“……我认为,发展是硬道理!”
“在改革的进程中,一些阵痛是难免的,局部的牺牲是为了全局的胜利……”
他话音刚落,会场响起了一片掌声。
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一位头发花白的领导,微笑着点了点头,颇为赞许。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王市长,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角落。
林清涵站了起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得体的深色职业套装,长发挽起,让她那张本就清丽绝伦的脸,更添了几分干练和英气。
“刚才您提到了局部的牺牲。”
林清涵的目光直视着那位年轻市长,不卑不亢。
“我想问的是,这个局部由谁来定义?”
“这个牺牲由谁来承担?”
“我们评价一项改革成功与否的标准,究竟是冷冰冰的Gdp数字,还是老百姓脸上实实在在的笑容?”
那位王市长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
主席台上的老领导,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清涵。
“小同志,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啊。”老领导开口了,声音洪亮,“那你有什么看法吗?”
林清涵深吸一口气,机会来了。
“领导,我不敢说有什么看法。只是我最近在基层调研时,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起了故事。
她用最简洁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濒临破产的县级供销社,如何在一名年轻副镇长的带领下,甩掉包袱,盘活资产,让几十名下岗职工重新就业的经历。
她没有提任何名字。
故事讲完,她才将问题抛出:“这个改革,刚刚看到一点曙光,职工们刚刚领到两个月工资。”
“但就在这时,上级市里出台了一个新的开发区规划,要把这个刚刚盘活的供销社,连同它的土地,全部征用。”
“理由是,这里要建一个更现代化的物流园,能带来更高的Gdp。”
“现在,这个难题,就摆在了我们面前。”
“从发展的角度,市里的规划似乎更有道理。但从民生的角度,那几十名职工的饭碗,又该怎么办?”
“那个年轻干部呕心沥血换来的改革成果,难道就要这样付诸东流吗?”
“我们常常说,要鼓励基层干部大胆闯,大胆试。”
“可是,如果他们闯出来的成果,可以被上级以发展的名义,轻易地拿走,那以后,还有谁敢去闯,谁敢去试?”
“所以,我想请教各位领导,这种基层改革的首创精神和发展中的阵痛,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去平衡?”
她的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她描绘的这个两难困境,给镇住了。
主席台上的老领导,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林清涵,眼神里写满了赞许。
“你说的这个案例,很典型,很深刻。”他缓缓开口,“它反映了我们当前改革进入深水区后,一个非常普遍,也非常棘手的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
“保护基层改革的积极性,和保持规划的权威性,两者并不矛盾。”
“关键在于,我们的决策者,心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是冰冷的数字,还是温热的人心!”
老领导的声音,掷地有声。
他最后将目光落回到林清涵身上,语气温和了一些。
“小林同志,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案例,有没有具体的材料?我想看一看。”
林清涵的心,猛地一跳。
她拿起桌上那份打印稿,双手递给了旁边的工作人员。
“领导,这就是我们根据那个案例,整理的一些不成熟的思考,请您批评指正。”
老领导接过材料,目光落在了封面上那个标题上。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江城县?
那不是赵家那小子正在经营的地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