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上发生的种种风波如同投入湖中的巨石,虽激起千层浪,但数日过去,湖面终究会渐渐复归平静。
沐府上下,对穆希来说似乎也终于迎来了安宁,随着她的飞黄腾达,京中上下贵女无不羡慕她为一位郡王倾心求娶,府中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不仅人人奉承巴结、趋之若鹜,不再有人敢来找麻烦,甚至连带沐有德在朝堂上也风光了不少,不仅因为女儿的准王妃身份左右逢源、无人再敢为难,还官升了两级,实在是春风得意。
尽管府内还藏着不少肮脏之事,只是这暂时都与穆希无关。
总之,这些日子里,穆希每日深居简出,一面静待着半年后的婚期,一面在脑海中细细筹划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复仇之路漫长,她需得借助顾玹之力,更需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绝不能将希望全然寄托于他人。
顾玹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面子功夫做的十足,非常殷勤地彰显着自己的诚意,礼物源源不断地送入沐府中。
有时是古籍珍玩,有时是姿态清奇、价值千金的兰草盆栽,有时是几味市面上难寻的珍稀药材,甚至有一次,他送来了一整套前朝制琴大师亲斫的焦尾琴部件,楠木盒内附着一张素笺,上面是他苍劲的字迹:「余知大小姐擅音律,此残片或可聊作消遣,待婚后寻良工修复。」每一样都精准地踩在穆希的喜好上,无声地彰显着他的用心与财力。
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沐府众人的眼睛。
各院的女眷们嫉妒得眼睛发红,私下里不知掐坏了多少帕子。
尤其是沐珍,每每听闻穆希那边又得了什么新奇贵重的礼物,都气得在自己房里摔东西,咒骂声几乎要穿透墙壁——她与七皇子顾瑆的私下往来进展并不如她预期那般顺利,那位皇子虽然每次见面都对她柔情似水、各种承诺,可却至今都没有来沐府提亲或者进宫求赐婚,反而穆希这边圣旨赐婚、荣宠加身、风光无限,两相对比之下,更是让她焦躁不已、冥思苦想。
这日清晨,穆希以“觅得良缘,需去昭明寺上香还愿,求个心安”为由,禀明了沐有德,而沐有德如今对她几乎有求必应,指望着她将来提携家族,自然无有不允,甚至还多拨了两个护卫随行,让她带着小桃乘坐马车出了府。
而穆希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早就对顾玹传递了消息,希望通过昭明寺后山的暗道前往明镜堂,去看望春棠,以及,拜访那位故人——她表面夫君顾玹的师父,她母亲举荐的泠月的弟子,大承的飞云将军,元熠。
到了昭明寺后,穆希让护卫随从们在寺外等着,自己领了小桃,借口上香绕至后山暗道,上了早就等在那里的马车,由戴了斗笠的成锋驾着,一路往深处驶去。
马车辚辚而行,起初还在平稳行驶,窗外是清雅幽远的茂林,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行至半途,一处岔路口,马车转了向后,速度陡然加快。
穆希心头一跳,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成侍卫,马是否跑得太急了?你能叫它慢些么,我有些头晕。”穆希沉声问道,一手悄然按住了袖中冰冷的匕首,全身肌肉微微绷紧。
而对方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地驾车挥鞭。
穆希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你不是成锋!你是谁?!”她厉声喝问。
小桃也发现了异常,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荒凉景象,失声惊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你、你想做什么!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可是未来的郡王妃,你岂敢造次!”
“呵呵,你们眼力倒是不错——”那假车夫见已被识破,也不再伪装,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霎时间,道路两旁的密林中如同鬼魅般窜出七八名黑衣蒙面人,身形矫健,手持闪着寒光的利刃,如同捕猎的恶狼,直扑马车而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小姐!”小桃吓得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却还是坚持挡在穆希前面。
穆希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迅速判断形势——这里若只有她一人,凭借逐渐恢复的身手,脱身并非难事,但有,现在小桃这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丫头在,她投鼠忌器,根本施展不开!
电光火石间,穆希已做出决断。
她猛地将小桃往车厢最稳固的角落一推,厉声道:“躲好!抱紧车厢!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别出声!”
话音未落,她已如一只轻灵的雨燕,倏地掠出摇晃的马车,主动迎向那些杀手,同时故意将方向引离马车所在!
“大胆狂徒!”她清喝一声,吸引所有杀手的注意,袖中匕首滑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铛”地一声精准格开最先劈来的一记狠辣刀光,身形灵动地躲闪着,将大部分杀手都牢牢吸引到了自己身边。
然而杀手人数众多,且配合默契,招式狠辣,显然是抱着必杀之心而来。
穆希虽身手不凡,前世底子犹在,但毕竟这具身体还是较为脆弱,养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又要顾忌不能离马车太远,以免小桃被挟持,一时之间险象环生。
只听嗤啦一声,臂膀处的衣衫被凌厉的刀锋划开,翻出了里面的白色衣料。
就在一名杀手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欲将一柄锋利的短剑刺入她的后心之际——
“锵——!”
一声极其清脆震耳的刀兵相接之声在林中响起!
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九天惊鸿,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掠入血腥的战圈之中,一道剑光如皎皎月华凝成的白练,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荡开了那袭向穆希的致命阴毒的一击,劲气激荡,甚至反将那短剑挑去,刺入了偷袭之人的胸口之中!
来人是一名身着素白劲装的女子,身姿挺拔如苍松翠柏,她脸上戴着垂至腰际的白色幕篱,遮住了面容,露出帽顶的一头长发竟如银雪般洁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
她出手如电,剑法凌厉绝伦而又带着一种独特的飘逸美感,每一剑都简洁而精准,招招都直指敌人破绽,蕴含着冰冷的杀伐之气!她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
穆希得以喘息,目光惊疑不定地盯着女子如雪的白发之上,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这身形,这干脆利落、蕴含独特劲力的剑法路数,像是、像是……像是她记忆中的泠月?!那是由她母亲卢昭君独具慧眼发掘举荐、父亲穆桓排除众议大力提携培养出来的,年纪轻轻便屡立奇功、在军中拥有不败传说的大承唯一女将军!
可是,她记忆中的泠月,明明拥有一头丰润柔顺、光泽动人的墨黑长发,而且早在七年前的悯原之战中,她就因主帅决策失误、援军迟迟不至而陷入重围,最终被朝中政敌趁机打上叛国投敌的罪名,上报了阵亡,自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了啊!
眼前这人,剑法神似,身形也像,可这满头刺眼的银丝……还有,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但她强行按下心中惊涛骇浪,并未立刻试探,只是保持着警惕,哑声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那白发女子手中古朴长剑挽起道道凌厉而优美的剑花,只听“噗噗”两声轻响,又是两名扑上来的杀手被她反手精准地刺穿咽喉,幕篱微动,她似乎极快地扫了穆希一眼,清冷的声音如同月下寒泉:“稍后再说。”
她剑势陡然变得更加猛烈磅礴,剑气纵横激荡,瞬间又干掉了两名从侧翼包抄过来的杀手。
令人惊异的是,她那柄看似古朴的长剑饮血之后,剑身竟依旧光洁如初,不沾半点血珠,显非凡品!
转瞬之间,七八名精锐杀手竟只剩最后一人!那人见同伴顷刻间全军覆没,眼中终于闪过骇然与绝望之色,转身欲逃。
白发女子岂会给他机会?
她剑尖一抖,精准无比地“嗤嗤”两剑,一下割破了他的膝盖后弯!
“啊!”杀手惨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紧接着,泠月剑势不停,又是迅疾如风的两下点刺,直接废了他的手肘关节!
“呃啊!”杀手惨嚎着,手中的兵刃“当啷”落地,彻底失去了反抗和逃跑的能力。
泠月手中的长剑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咽喉前半寸,冰冷的剑气刺激得杀手皮肤起栗,却并未立刻刺下。
她微微侧头,看向穆希。
穆希立刻会意,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厉声质问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杀手剧痛之下,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听到穆希的问话,他眼中立刻闪过一丝决绝的狠色,腮帮子猛地一用力!
“不好!”穆希和泠月同时察觉不对!
但已经晚了!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喀”声,那杀手嘴角溢出一缕黑血,眼睛猛地瞪大,身体剧烈抽搐了两下,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气息瞬间断绝!
穆希阻止不及,蹲下身探其鼻息,已是回天乏术。
她看着杀手迅速变得乌黑的嘴唇,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眉头紧锁:“服毒自尽了……”
“可惜。”那女子简短地点评了一句,听不出情绪。
穆希警惕地抬眼看向她,试探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大小姐,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那女子淡然道,缓缓地抬起了手,摘下了幕篱。
幕篱下,是一张清冷绝丽的女子面容。
那美丽女子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但那双眼睛却满是风霜侵袭的沧桑之情,仿佛蕴藏了无限心事,此刻正静静地盯着穆希。
“阿音小姐。”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月,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怀和伤情,“好久不见了。”
穆希一愣,不敢置信道:“泠月将军……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太好了!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认出我的?!”
她上前一步,情难自禁地抓住了泠月握剑的手,那手上布满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温暖与真实。
“是,末将侥幸未死,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异乡。”泠月淡淡地叹息一声,用最快的语速说道,“时间紧迫,末将因一些缘故和推测确认了您的身份这事,日后再详说。阿音小姐,大公子他并没有死。”
穆希如遭雷击,猛地反手死死抓住泠月的手臂,声音颤抖:“你说什么?!哥哥他还活着?!真的吗?!他在哪里!他也到京城来了吗?!”
“是。”泠月重重点头,语气笃定,“大公子当年在快要俘虏之际,亲卫下属拼命厮杀突出重围将已经昏迷的他救走,虽然身受重伤,但他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如今,他正在西域某处隐秘之地蛰伏,暗中联络旧部,积蓄力量,三年来从未有一日忘记血海深仇,一直在等待着为您、为老爷夫人、为整个穆家讨回公道的那一天。”
巨大的狂喜如同最炽烈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穆希心中积压的阴霾与绝望,她几乎站立不稳,眼泪宛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却又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哥哥还活着!她的还有一位至亲活着!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急促嘈杂的马蹄声、嘹亮的獒犬吠叫声和顾玹那充满焦急惊惶的呼唤,正由远及近:“穆希!穆希——!你在哪里?!”
泠月神色骤然一凛,迅速将幕篱重新戴好,遮住了面容:“阿音小姐,有人来了。末将如今身份特殊,不便久留,您多保重!切记,万事小心!时机成熟,大公子自会设法与您联系!”
说完,她深深看了穆希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千言万语,旋即,她身形一闪,如林间雾气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茂密的丛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穆希强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用力擦干眼泪,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发髻。
很快,脸上写满了焦急惊惧的顾玹身后跟着一脸煞白、满眼惊惶愧疚的成锋和几名精锐侍卫疾驰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