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顾玹几乎是直接从飞驰的马背上翻滚而下,踉跄一步便冲到穆希面前,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起她的状况,看到她臂膀上的衣料被刀锋划破的痕迹,眼中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声音紧绷沙哑得吓人,“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是谁干的?!人呢?!”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带着几乎失控的恐慌和怒火,吵得穆希耳膜都有点痛。
“我、我没事,只是袖子破了,并没有受伤!”穆希挣扎着想要挣开顾玹的手,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心中对顾玹如此担忧盟友颇为惊讶,道,“不过是遇到了几个不开眼的劫道毛贼,都已经被解决了,多谢殿下关心。”
她选择了隐瞒下泠月和哥哥的消息,一方面是出于对顾玹的警惕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事关系太过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且泠月也叮嘱过了,她不能暴露她。
见穆希的确没有受伤,顾玹稍稍松了口气,旋即目光又锐利地扫过周围的打斗痕迹、散落的暗器以及不远处几具黑衣人的尸体。
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尸体脖颈或心口处那精准、利落、几乎是一击毙命的剑伤时,目光骤然一凝,暗暗心惊——这些伤口的切割角度、深度,以及那种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风格,为何隐隐透着一股令他感到异常熟悉的风采?
这剑法路数,似乎……似乎和他师父元熠的剑法有几分神似!并非完全一样,元熠的剑法更偏温润平和,寓守于攻,而眼前这些伤口透露出的剑意则更为冷冽决绝,带着一股杀伐果断的寒意。
但两者在核心的发力技巧和某些独特的运剑习惯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不像是穆希的手笔!
他抬头看向穆希,声音不自觉沉了几分:“这些杀手训练有素,皆是死士,绝非普通毛贼。穆……穆大小姐,这不太像是你手中的短匕能够造成的伤口,方才,是不是有人出手相助?”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穆希心头一跳,没想到顾玹观察如此敏锐,不是三脚猫功夫,竟能从伤口看出端倪,但转念一想,顾玹师承元熠,元熠又是泠月弟子,他能察觉也不好说。穆希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那副受惊后强作镇定的模样,半真半假地遮掩道:“殿下明察。刚才确实有一位戴着幕篱、看不清面容的侠客路过,仗义出手,帮我解决了这些歹人。她武功极高,身形极快,解决完这些人后,便立刻离开了,并未留下姓名,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她语气坦然,眼神却微微避开顾玹过于锐利的审视。
顾玹看着她明显不愿多言、有所隐瞒的样子,深邃的异色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看得出她在说谎,至少没有说出全部实情,那个出手的人,定然不简单。
但她既然选择隐瞒,自然有她的理由。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翻涌的疑虑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她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只是,那些凌厉而熟悉的剑法痕迹,深深印在了顾玹的心底。
“是吗?那当真是可惜了,我还想向那位大侠致谢……罢了。”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没事就好。”
穆希因这话,心头泛起了一丝涟漪,心道:这煞星,给盟友的面子还真足啊……
两人说话间,远处传来了更加密集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以及一声格外响亮、带着焦躁情绪的犬吠!
“嗷呜——汪!汪汪!”
只见成锋带着一众精锐侍卫策马狂奔而来,而跑在最前面的,竟是体型庞大、毛发如雪的雪团子!
它健步如飞,速度快得惊人,喉咙里发出兴奋又担忧的低吼,直直地朝着穆希冲来!
“那是……雪团子?”穆希看到这熟悉的庞大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她刚看清雪獒的身影,雪团子便如同一颗巨大的、毛茸茸的雪球般扑到了她身边,巨大的脑袋使劲往她怀里蹭,湿漉漉的鼻头不停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发出亲昵的呜咽声,尾巴摇得如同旋风一般,显然是想念极了。
穆希被它蹭得有些站不稳,忍不住笑着伸手抚摸它厚实柔软的颈毛:“好了好了,我没事,乖,你怎么也在这里?”
顾玹在一旁看着这一人一犬亲昵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带着暖意的笑容,解释道:“是我觉得你会想见见它,所以就带它过来了。而且今天也是幸好带它过来了,发现你不见之后,它一路循着你的气味,几乎是拖着成锋他们找到这里的,多亏了它,我们才能这么快确定你的方位。”
他看向雪团子的眼神,带着几分赞赏。
这时,成锋和其他侍卫也赶到了近前,成锋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他甚至来不及下马,便直接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踉跄一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顾玹和穆希面前,头颅深深低下:
“属下护卫不力,致使穆大小姐遇险!请殿下重重责罚!”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责和后怕,跟在后面的侍卫们也齐刷刷跪倒一片,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顾玹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目光落在成锋身上,变得冰冷而锐利,他自然知道此次失职的严重性,若非那位神秘人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只是摆了摆手,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起来。你的失职,回去自有规矩处置。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立刻清理现场,查明这些杀手的身份来历,一丝线索都不许放过!”
话虽如此,但穆希和顾玹在此刻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与她有过节恨不得置于死地的、行事胆大妄为又残忍敢刺杀准郡王妃的,除了沈崇山兄妹还能有谁?!
“是!谢殿下!”成锋重重叩首,这才起身,立刻带着手下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有序,不敢有丝毫怠慢。
顾玹则再次看向穆希,目光柔和了些许,带着征询:“此地血腥气重,不宜久留。我们是先回去,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拜访我师父?”
雪团子也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拱了拱穆希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催促声。
穆希略一沉吟,开口道:“无妨,只是虚惊一场。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拜访元将军吧。”
“好。”顾玹点头,示意手下将新的马车驶来。
穆希又道:“稍等,我还要唤一下我家小桃。”
她走到那辆受损的旧马车旁,敲了敲车厢壁:“小桃,没事了,可以出来了。”
车厢门被从里面哆哆嗦嗦地推开一条缝,露出小桃那张吓得惨白、泪眼婆娑的小脸,她确认外面真的是顾玹和安然无恙的穆希后,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扑下马车,一把抱住穆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小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呜呜呜……吓死我了!奴婢听到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心都要跳出来了……呜呜……您有没有受伤?都怪我,我帮不了小姐。”
穆希被她抱得一个趔趄,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微暖,她轻轻拍着小桃的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点事都没有。快把眼泪擦擦,像什么样子。”
她心中暗自感叹了一句:这丫头,虽然胆子小了点,但倒是真听话,让她躲好别动,她就真的一直缩在车里,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小桃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但还是紧紧抓着穆希的衣袖不肯放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顾玹在一旁看着,并未催促。待小桃情绪稍定,他才道:“马车已经备好,上车吧。”
穆希点点头,拉着依旧有些腿软的小桃,登上了顾玹准备的另一辆更为宽敞坚固的马车,雪团子也屁颠屁颠地挤了上去,蜷在穆希身边蹭来蹭去。
车队再次启程,朝着城郊明镜堂的方向驶去,只是气氛比之前凝重了许多,侍卫们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而马车一路行驶,两炷香的时间后,最终在京郊一处名为“明镜堂”的雅致清净院落前停下,这里翠竹掩映,清泉潺潺,仿佛世外桃源。
只见堂前阶下,一位男子早已静立等候。
他看起来年近而立,面容俊雅,肤色是久居室内、少见烈日的白皙;长发并未严谨束冠,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玉簪随意地挽了大部分,余下几缕墨发随风微扬,平添几分飘逸之气;气质沉稳端庄,眉眼疏朗开阔,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他那双通透睿智的眼眸下方,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颗极小的、颜色偏浅的泪痣,非但不显女气,反而为他那份超然物外的气质增添了一抹独特的、令人难忘的韵味;他身着一袭素雅的米白色宽袖长袍,举止间自然流露出文人的雅致与从容,然而那挺拔如松的站姿和沉稳如山的气度,又隐隐透出武者般的底韵。
顾玹见了他,立刻翻身下马,趋步上前,在元熠面前毫不摆郡王架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语气恭敬:“师父,弟子来了。劳师父久候。”
元熠含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却已越过顾玹,落在了那辆马车上,声音温和清朗,直接对着车厢内道:“故人远来,暌违已久。山野简居,无甚招待,大小姐,请入堂内叙话。”
穆希在车厢内听到元熠那声“故人远来,暌违已久”,心神不由得微微一荡。
真不愧是元熠将军,竟如此轻易就接受了她借尸还魂、换了个身份归来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言语间没有丝毫疑虑或惊惧,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与了然。
她定了定神,在小桃的搀扶下,从容地步下马车。
站定后,穆希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面向元熠,郑重地敛衽一礼,姿态优雅,记着自己此刻“沐家大小姐”和顾玹未婚妻的身份,行了一个晚辈见长辈的礼数,声音清越:“晚辈穆氏,久闻元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冒昧前来叨扰,还望将军海涵。”
元熠含笑受了这一礼,目光温和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眼神仿佛穿透了皮囊,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微微颔首,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穆大小姐客气了。陋室蓬荜,能得贵客临门,是元某之幸。请——”
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洒脱。
穆希直起身,与顾玹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随着元熠,步入了那处名为“明镜堂”的雅致院落。
雪团子也想跟进去,被成锋低声喝止,委屈巴巴地趴在了门口守着。
堂内布置得极为清雅简朴,几案桌椅皆是竹木所制,透着自然的清香。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并无多少奢华装饰,却处处透着主人的品味与心境。
三人分宾主落座,
三人在布置得清雅简朴的堂内分宾主落座,自有小童奉上清茶,茶香袅袅中,一时无人说话。
最终,元熠先放下了茶盏,看着穆希,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大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穆希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杯中的茶水漾起细微的涟漪,抬眸看向元熠:“元将军,您不怀疑我是个骗子么?”
“这份气度、这份沉着,是旁人假冒不来的。更何况,有人比我更在意‘穆正音’的真假,只要他不疑,我便没什么好疑心的。”元熠笑了笑,目光却转向了顾玹,带着几分调侃与了然,“阿玄前些时日与我飞鸽传书,言语间颇多困扰,提及遇一奇女子,令其心绪难平,方寸大乱,问了我许多问题,我那时,便对你回归尘世有了些猜测。”
穆希豁然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顾玹,他这么早就和元熠说了?!
顾玹面对她质询的目光,假装低下头品茗,当做没看见。
元熠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笑意更深:“正音不必恼怒,他对你没有坏心,只是想要快些确认,兰城的沐小姐,究竟是不是你。幸而,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就在这时,元熠的话语忽然顿了顿,他像是心有所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远方的某处云雾缭绕的山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切惆怅与唏嘘,轻声自语般喃喃,声音几不可闻:“世事轮回,故人渐归……只是不知,我所等待的那轮山间明月,何时方能穿透迷雾,照我还……”
他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落寞与深深的思念,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却未曾褪色的情感。
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所眺望的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头之上,方才救下穆希的白发女子——泠月,正静静地立于一块孤傲的青石之后。
她摘下了幕篱,清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数里之遥,精准地落在明镜堂的方向,落在那个凭窗远眺、周身笼罩着淡淡落寞气息的身影上。
泠月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地方,冰冷剔透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波澜,有刻骨的思念,有无尽的痛楚,亦有不得不割舍的决绝。
最终,她只是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柄古朴长剑的剑柄,毅然转身,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掠影,再次消失在苍茫寂寥的山色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