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裙摆沾染了宴会酒气的穆希终于回到了自己那间偏僻的小院——沐有德曾提出给她更换一间更大更舒适的院子,但穆希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进京,便懒得费这个功夫,以自己喜静为由婉拒了。
那小小的院门虚掩着,昏黄的灯笼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焦急地踱步,不时踮脚向外张望,正是小桃。
其他几个丫鬟则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方设法磨洋工,见到穆希回来,才慌慌张张认真做起事来。
“小姐!”一见到穆希的身影,小桃立刻扑了上来,一把抱住穆希的胳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小姐!您可回来了!吓死我了!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出什么事?”
她眼泪汪汪地打量穆希,见她衣衫整齐,面色虽有些疲惫但并无异样,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穆希看着小桃哭花的小脸,心头一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声音带着安抚的柔和:“好了好了,我没事,别哭鼻子了我都说了,大丫鬟要庄重。而且有什么好哭的呢?你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好了,别杵在门口了,先进屋再说。”
她拉着还在抽泣的小桃,穿过内院和小厅,快步走进了略显朴素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卧房。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后,穆希拉着小桃在桌边坐下,又拍了拍她的手,这才问道:“我好的很,没有事。你呢?方才在库房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夏嬷嬷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提到这个,小桃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带着后怕和委屈:“小姐!我差点吓死了!那个夏嬷嬷她、她根本就没安好心!”
她抽抽噎噎地讲述起来:“我按小姐吩咐,跟着夏嬷嬷去库房。她一开始还假惺惺的,说给您找身好点的衣裳,结果刚走到库房门口,她突然说想起来老夫人那边还有要事等着她去做,然后叫叫来一个面生的丫鬟,让她领着我进去找衣服。那丫鬟把我带到库房最里面、最昏暗的地方,指着一个箱子说里面有些成衣让我亲自挑,我心想着确实只有我知道您的尺码,便弯下腰打开了箱子。”
“我一心想着快点找件合适您今晚穿的就赶快回去,完全没注意到那面生的丫鬟悄悄退了出去,刚打开箱子翻找没两下,就听见‘哐当’一声,回头一看,只见库房的门竟然从外面被锁上了!”小桃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我当时就懵了,抓起衣服扑到门边使劲拍打,大声喊‘有人吗?开门啊!放我出去!’可是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地方又深又偏,平时根本没人去!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里面又黑又冷,我怕得要命!”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呜……我、我那时候真的好怕她们把我锁死在里面,更怕小姐在宴会上没人照应会出事。”
穆希的眼神冷了下来,对王氏一伙人的怒气又添上一分——三番两次动我的人,真是一群找死的混蛋!
“后来呢?”她问,声音平静,却蕴藏着寒意。
“后来……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像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了!是赵嬷嬷的声音!她好像在问‘里面有人吗?’奴婢赶紧大声喊救命!赵嬷嬷找了钥匙把门打开了。”小桃抹了把眼泪,“奴婢一出来就想立刻去找小姐,可赵嬷嬷拦住奴婢,说……说小姐让她先回院子里等着,说宴席快散了,小姐自有安排。奴婢虽然担心,但想着赵嬷嬷是老太太身边最亲近的人,应该不会骗人,就赶紧跑回来等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穆希:“小姐,真的是您让奴婢回来的吗?还有,夏嬷嬷她,她为什么要……”
穆希点点头,肯定了赵嬷嬷的话:“嗯,是我让赵嬷嬷转告你的。那种情况下,你贸然闯进宴会,反而更麻烦。至于夏嬷嬷,哼,她已经被王氏那边收买了,以后咱们得多提防着点,她们的手伸的可长了。”
她心中对那位沉默寡言却明事理的赵嬷嬷的判断果然没错,王氏收买不了这位嬷嬷,所以只能转而去收买地位一直比赵嬷嬷差上不少的夏嬷嬷。
“夏嬷嬷她居然被收买了?那我们要不要赶快去告诉老夫人啊!她、她以后还会来害我们吗?”小桃紧张地问,“小姐,那宴会那边……您真的没事吗?奴婢听刚才经过院前的下人说那西域来的大白狗发狂了!吓死人了!您没被伤着吧?还有老爷夫人他们……”
提到宴会,穆希唇角勾起一抹有些得意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无妨,王氏她们自以为做事天衣无缝,实则错漏百出,明日我就反击回去。至于宴会么,放心,我离得远,一点事都没有。不过其他人……”
她想起沐珍沐柔那副狼狈相,还有沐有德和沐辉父子铁青的脸,以及被搅得一团糟的接风宴,心情大好:“宴会被那‘神兽’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只能提前结束了。某些人,可是出了好大的洋相呢。”
她没细说,但小桃立刻意会,破涕为笑:“真的?太好了!让她们总想着欺负小姐!对了,小姐,那个江陵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啊,真的跟传闻中一样俊美吗?他脾气怎么样啊,宴会被搅黄了,他会不会生气啊,会不会怪罪老爷,怪罪沐府啊?”
“这个……相貌确实还不错,不过为人不怎么样,脾气也很古怪,被搅乱了宴会,他的心情应该不怎么样。不过你别担心,天塌下来都有父亲顶着呢,他会去给那位殿下赔礼道歉的。”穆希自己不仅让顾玹看中的“珍兽”大闹一场,搅黄了为他精心准备的接风宴,还让沐有德这个东道主颜面尽失、损失惨重,穆希就觉得一阵畅快。虽然自己也被迫作了几首诗,但总体结果,相当令人满意。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另一只手臂,摩挲起锦绣之下的纹路——现在这块金鳞玉佩,着实烫手啊。
顾玹那双深邃莫测的异色眼眸仿佛又在眼前浮现,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机锋的言语,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穆希的心猛地一沉。
这玉佩是穆家旧物,父亲留给她的念想,绝不能丢掉!可是,也绝不能放在自己身上!这太危险了!要是顾玹又像今天晚上一样直接去抓她的手臂,很难不被抢走的!但是,到底该藏在哪儿呢。
她目光扫过身边还在为她感到开心的小桃,忽然灵光一闪——小桃是最不起眼的存在,谁会想到玉佩会在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又天真烂漫的小丫鬟身上?而且小桃就在她身边,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桃,”穆希忽然解开绳子,取出那枚触手温润、光华内敛的金鳞玉佩,神情严肃地将玉佩塞到小桃手中,压低声音道,“这个,你贴身收好!藏严实了!除了我,谁问都不能拿出来!更不能让人知道!记住,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尤其是,你要避着那个江陵王和他身边的人,我今天在宴会上看他这人面相不好,很容易被得罪,不是个好相处的。”
小桃看着手中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感受到小姐前所未有的凝重,小脸也绷紧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将这“池龙王”所赠的珍宝交给自己,也不明白江陵王为何要针对小姐,但还是用力点头,毫不犹豫地将玉佩塞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小衣内袋里,还拍了拍:“小姐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说出去!”
看着小桃藏好玉佩,穆希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随后她扬声唤道:“外面烧水,我要沐浴。”
很快,热气腾腾的浴桶被抬了进来,洒上了清雅的干花,穆希屏退其他人,只留小桃在屏风外守着。
作为顶级世家的大小姐,穆希却没有让人在沐浴时伺候的爱好,比起被一大群人围着,她一向喜欢安静地独自待着,用以思考。
她褪去衣衫,将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
入水的那一刻,穆希捏了捏身上的肉,一阵感叹,沐希虽然已有十六岁,但常年的营养不良令她身形瘦小,说是只有十三四岁也有人信。
氤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让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她闭上眼睛,任由热水包裹着身体,思绪却异常清晰地开始复盘今日种种。
关于今天的“意外”, 毫无疑问是王氏那边的手笔,那两个“面生的丫鬟”说是沐珍的贴身丫鬟兰香找来的,那必然沐珍本人授意的,她们趁着人多眼杂混进沐府,再想办法把本来要过来接应她的赵嬷嬷支开,安排的已经被收买的夏嬷嬷过来,故意引她去小道,那两个面生的丫鬟趁机冲出来往她裙子上泼汤,夏嬷嬷再“好心”提议去找新裙子给她,分开她和小桃,让她们被关在不同的地方,目的就让她错过宴会。而她一旦没有出现在宴会上,事后不管她怎么辩解,沐有德都必然认为她上不了台面,对她感到失望,并且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有“气运”。并且,万一沐珍要是得了天潢贵胄的青睐,沐有德便又会把希望寄托在爱女身上,她们母女的所作所为就更不会被追究。
呵,这手段真是下作又简单,但容易奏效。这个仇,记下了!王氏、沐辉、沐珍、兰香,还有那个助纣为虐的夏嬷嬷,一个都别想跑!穆希眼中寒光闪烁,思索着如何给他们一个“难忘”的教训。
而关于江陵王顾玹,目前这个麻烦最大!他今日突然出现、索要玉佩,又抛出种种刁难,让穆希深感不安,心道那家伙应该不会善罢甘休,但是……
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从竹林中他说的话来看,他目前应该只是怀疑,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玉佩在自己身上。而且,沐有德说过,顾玹镇压南夷大胜,班师回朝,此来兰城只是路过暂歇,本计划在兰城参加完接风宴,次日便启程前往下一站。就算是价值不菲的玉佩丢了,他本人也不可能无限期地耗在兰城搜查,顶多是多留个几日,便叫几个得力下属留在这里找一阵,找个三月半载的,也就不了了之了。毕竟他好歹是皇族,此番回去又一定会有一番封赏,没必要对一块与他而言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玉佩念念不忘。嗯,从这几天里,沐有德和兰城官员们没有接到任何要他们去全城搜寻玉佩的旨意来看,顾玹本质也不想把这事儿闹大,并不是非要那块玉佩不可的!只不过,他怎么会有那块玉佩呢?即使他参与了围剿穆家的行动,也不可能分到这个赃啊,这块玉佩在穆家被灭的时候,早丢好几年了。哎,算了想,先不想这个了,反正顾家人没有好东西,除了琮哥哥……
琮哥哥,便是顾琮,穆希的姑姑穆皇后所生的太子。
“只要熬过这两三天……”穆希喃喃自语,温热的水流抚过肌肤,带来一丝慰藉,“他搜不到,我又打死不认,自然就会离开。嗯,我只要深居简出,保持低调,尽量避开他,不给他任何接触试探的机会就好。”
至于报复王氏一伙,为了保持低调,就先等几天……等他走了,有的是时间!
思绪流转半天,水渐渐凉了。
穆希深吸一口气,从浴桶中起身,带起一片水花,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寝衣,坐到梳妆台前审视自己,镜中的少女,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坚定,仿佛刚才的焦虑和盘算都随着水汽蒸腾消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哼,顾玹,有本事你就明目张胆地差人来搜我。”
随后,她又拿出四书,开始以读书平心静气。
窗外,夜色正浓,风波似乎渐渐平息。
读着读着,穆希忽然觉得有些饿,想着自己今天在宴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她便差小桃去厨房那边拿些过来,没过多久,就看见小桃端着一碗豌豆黄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小姐!我刚才听、听厨房里的李妈和张嫂子说,江陵王殿下要在府里住下了,说是要和我们家一起进京!他、老爷就安排在前院的听雪轩!”
“什么?!”穆希手中的《中庸》“啪”一下地掉在地上。
她望向窗外——月色如水,洒落了满院的寒凉。
三刻钟前,宴厅里。
吩咐属下把被制服的雪域苍猊抬下去后,顾玹气定神闲地站在窗边,看着沐有德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赔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沐大人何必惊慌?本王今日并没有扫兴。”
沐有德不敢懈怠:“殿下宽宏大量,下官感激不尽,只是,只是下官实在是惶恐,今日叫殿下遇到了这般、这般的……”
沐有德心中叫苦连天,把王主事骂了一万遍,这王八蛋献什么疯狗,差点害死他!幸好,江陵王喜欢那雪獒,才不至于大发雷霆,把他们统统治罪,但饶是如此,他也感到惴惴不安,生怕顾玹因为晚宴被搅得乱七八糟而迁怒于他。
毕竟,从刚才吓唬李主事来看,这位主还挺阴晴不定的。
顾玹看着沐有德那怂包的模样,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味不明地道:“沐大人真的不必惊慌,此宴令本王很是开怀,令爱……是个很独特的女子。”
沐有德一愣,随即猛地抬头,眼里迸发出狂喜的光芒:“殿下是说……”
“夜深了。”顾玹一甩袖袍转身离去,玄色锦袍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本王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沐大人不必着急,接下来两旬,咱们还有是的交道打。”
王爷这是、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这是要长住下来的意思吗?!他、他刚才说我家女儿独特?他什么意思?难道是、难道说——
沐有德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恍惚之间,真的看见了“皇亲国戚”的名头在向自己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