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内。
沐浴过后,处理完所有事情的顾玹按照惯例,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待在卧房中冥思。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站在窗前,任由夜风吹乱鬓发,窗外月明星稀,一地清寒,庭院中树影斑驳摇曳,如水波般荡漾。
“太像了……”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眼前浮现出今日种种。
第一次见面时,向来警惕、生人勿近的他便对沐家那丫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和信任,下意识的就没有防备她的靠近,让她取走了玉佩;
竹林重逢时,皎洁月色下,那丫头行走的姿态背影、穿衣打扮都像极了穆家阿姊,即使被他逮住,也并未像寻常闺阁女儿家那样吓得花容失色,而是先诈他,再精准地戳中他手腕上的穴位逃开,机敏迅捷,而且自己又一次下意识地信了对方那拙劣的谎话;
再是宴席上那首宛如仙乐般的《背水一战》,此曲乃是古琴十大名曲之一,其演奏难度之高,当世能够驾驭它的决不超过十人,他所知的其中两人便是穆希本人和教导她音律的大承第一乐师鸣凰子,而且他有幸听过穆希演奏这首曲子,刚才的宴会上弦音贯耳,他只觉得那沐大小姐似乎连轮指的力道都与穆希一般无二;
更不用说,他有心试探出来的,那一首首即兴作答的诗歌里藏着的锋芒,沐大小姐作诗的风格、神情,镇定自若暗讽他的辛辣与隐隐透出来的傲气,都与记忆中那个早就逝去的人惊人得相似,令他一阵恍惚;
还有偷偷用碎冰打中雪域苍猊的后腿,让它发了狂冲出来搅乱宴会的那股大胆和狡黠;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他听见沐有德叫沐大小姐“希儿”,希儿,希儿……连名带姓念出来,竟和“穆希”的音节一模一样,令他差点洒了酒杯,当场失态!
“穆希,沐希……”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发音相同的名字,又想起三年前那个血光冲天的日子。
穆家被四面围剿、将要覆灭之际,他立刻请奏,带了一小支队伍赶到邺州,不管不顾冲进登云楼,想着至少要保住穆希,然而,却只来得及,亲眼见证她那样决然地自刎在自己眼前。
这位沐大小姐,到底为何会和穆家阿姊如此相似?他已经让人私底下调查过了,她们二人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也从不曾见过,甚至兰城贵族圈中,很长时间都流传着“沐家的大小姐是个痴儿所以一直都藏在后院不见人”的传言,虽然前些天也有沐府下人传说“大小姐并不痴傻只是单纯养病以至深居简出”,但是一直到今晚才彻底颠覆这个讯息。
等等,或许沐大小姐之前是真的痴傻,只是最近才神智清明了呢?!
“轮回转世,执念成狂,借尸还魂……”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时光倒流回数年前,顾玹猛地想起烟雾缭绕之中的明镜堂里,那个背对着他,虔诚地跪拜着神佛的青年身影。
那时的顾玹,年纪尚轻,虽然沉默寡言,可心性桀骜,对神佛之事向来不屑一顾,只是尊师重道,所以从不在恩师面前表现出轻蔑,时常去明镜堂看望师父。
那“明镜堂”是师父赋闲在家“养病”的居所,也是他礼佛的静室。
里面的檀香总是浓得化不开,青烟袅袅,模糊了佛像悲悯的面容,洗去了佛堂主人身上的杀伐之气。
他的师父元熠——那位曾经十五岁便从军立下奇功,叱咤风云、令北狄敌军闻风丧胆的飞云将军,在明镜堂里总是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色或白色布袍,配合着那俊美的面容和儒雅的气质,竟给他平添了几分书生气。
顾玹每次去看望师父时,元熠总是背对着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高大的背影在烟雾中显得有些萧索,不复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沉重。
当时的顾玹也曾问过他:师父为何变得如此笃信神佛?您曾经明明同我说过,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求神拜佛又有何用,是以求人不如求己,信天不如随心。
少年的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叛逆,他是真的无法理解,曾经那样意气风发、不为外物动摇的师父,在主动辞官、赋闲在家之后,心为何忽然就老了。
而元熠听了他的疑问,并未转过身,依旧保持着原本的礼拜动作,顾玹只能通过偏斜的角度窥探到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眼神深邃,仿佛藏着无尽的、无法言说的心事。
顾玹看见,师父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苦涩,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十分缥缈地开口:
我年少轻狂时,曾以为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直至最近才明白,这世间有许多事,非人力所能及。有所求,却求不得;有所念,却永难触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无奈和深沉的哀伤;
而当所求所念的目标在当世上已无路可走,心之所向,魂之所系,皆成空茫,我发现自己似乎只能寄情于这虚无缥缈的神佛,日日烧香供奉,求一个念想。
当时的顾玹皱紧了眉头,他听懂了师父话语中的痛苦,却无法理解真正地理解那份绝望,他只知道师父自那次悯原之战重伤回京后,便像变了个人,沉溺于哀伤追思往事之中,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
顾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师父求什么念想?
元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唇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能做的大概只有这些了。轮回转世,因果报应……或许,或许天道轮回,会让我失去的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吧?
他像是在问顾玹,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问那沉默不语的神佛:
我常听说,人倘若怀着巨大的遗憾或冤屈逝世,只要执念成狂,尚且也能寻得机缘借尸还魂,以此了却夙愿。所以或许,只要日日诚心诵经,神佛也能听见一二心愿?
说到最后一句时,元熠的声音低得几乎成了呢喃。
当时的顾玹,只觉得师父是被伤病和心事折磨得有些魔怔了。什么轮回转世,什么借尸还魂?简直是荒谬绝伦的无稽之谈!他无法理解师父那深沉的痛苦,更无法共情那份寄托于虚无的绝望,只是碍于师徒之礼,未做反驳,选择了沉默不语。
而元熠也并未期待徒儿的理解,说完这些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后,他便,不再言语,重新闭上了眼睛,那串佛珠在他指间捻动得更快了。
一直到他看着穆希在自己面前自刎,生命流逝,他却无能为力时,他才知道,为什么绝望的人总是会将希望寄托于神佛——当时的他,跪着接住穆希逐渐冰冷的身体,心中念了一遍所知的所有神仙,只希望能够有神迹发生。
然而神灵从来不眷顾他,穆希还是死在了他眼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为穆希收敛尸身、体面下葬,一有空闲时点上几盏祝她早日往生、来世平安的祈福河灯罢了。
呵……真是未到人生长恨处,不知苍天有神佛啊。
思及此,顾玹恍然回神,发觉自己的手指紧紧攥着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轮回转世……借尸还魂……
师父当年那苦涩绝望的话语,此刻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难道……莫非……这些年来,他那些痴狂的祈求,真的传达到漫天神佛的耳中,使得神迹降临了?!
一个近乎是痴心妄想的猜测脑海中破土而出,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顾玹的心脏。
不,就这样下结论,还是太草率了,这种神异之事,一定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他必须弄清楚更多事情才能确定!
清寒的月光下,顾玹那双靛蓝与琉璃交织的异色双瞳目光流转,酝酿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走到案几前坐下,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手唤来心腹,低声道:“成锋,住在沐府这些时日,你把这几件事情办妥了。”
他随便蘸了点墨水,将那几件事写在纸上,甩到了成锋手上。
“是,殿下。”成锋不问原由,立刻领命,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门扉再次合拢之际,屋内回归寂静,树形黄铜灯上的烛火跳跃,映照着顾玹挺拔却寂寥的身影。
他依旧维持着端坐的书写姿态,看似平静,但那双异色瞳孔的深处,却翻涌着滔天巨浪。
是她吗?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荆棘,带着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瞬间鲜血淋漓。
轮回转世,借尸还魂……
师父元熠当年那苦涩到近乎绝望的呓语,此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妄言,而是化作了带倒刺的钩子,将他深埋心底名为“穆希”的执念,硬生生地勾了出来!
他害怕,害怕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害怕那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谬绝伦的巧合,一个由身姿相像、琴音相似、名字相同、以及他自己那无法遏制的思念所共同编织出的,一个一戳即破的幻梦!
而倘若真是如此,他害怕自己承受不住这种希望降临却再次破灭的剧痛,害怕失而复得却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的绝望,那会让他彻底疯魔的!
可是,他又无法不去抱有期待!
这份期待像燃烧的野火,在他内心的荒原上疯狂蔓延,熊熊燃烧,摧枯拉朽地毁灭一切!他期待着自己的试探,能一点点印证他那近乎痴心妄想的猜测!他期待着那个叫“沐希”的少女,不仅仅只是和她相似而已!
他真的期待着“她”就是“她”!
是神佛垂怜,是天道轮回,将他失去的珍宝,重新送回他身边!
他希望活人至诚至深的祈求,真的能穿透生死壁垒、带来奇迹!
他曾经只信手中剑,掌中权,不信天命,更不信鬼神!
可如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世上真有神佛!
顾玹痛苦地闭上眼,异色的双瞳被浓密的睫毛遮盖,俊美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挣扎。
他修长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刻的月牙印痕,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楚来压制心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半晌后,他端起案上早已冰凉的酒水一饮而尽,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微微压下他内心的颤动,很长一段时间内,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西跨院里。
从厨房里回来的小桃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担忧,凑到穆希耳边,慌慌张张道:“我听厨房那边说,说江陵王殿下他……他不打算走了。”
穆希手中的书卷赫然坠地,眼中顿时写满了警惕:“不走了?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江陵王殿下改了行程!”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原本说只停留几日,参加完接风宴就走。可刚才,王爷亲自对老爷说,觉得兰城风光甚好,沐府招待也极是周到,所以、所以就决定多盘桓些时日。要一直住到二十天后,跟咱们家一起启程进京!”
“什么?!”穆希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他……他居然要长住下来?!
还是二十天?!
还要跟他们一起进京?!
这什么意思?反正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兰城风光”和“沐府招待”!
穆希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唯一的可能——那块金鳞含珠玉佩!
他对这块玉佩的重视程度超过自己的想象!
顾玹留在沐府,绝对是为了亲自盯住她、逼她交出玉佩!
“好一个江陵王!怎么这样惦记别人的东西!”穆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怒意。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二十天,整整二十天!
她要和一个对她手中之物虎视眈眈的郡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简直是将自己置于刀尖之上!他随时可能发难,以他的权势,捏死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她该如何应对?如何自保?如何保住这父亲赠予她的穆家旧物?
这些担忧很快转变成了怒火,于穆希胸膛中熊熊燃烧——
凭什么?!凭什么顾家人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因为是皇族,就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一切事物,可以决定所有人的生死吗!曾经他们因为疑心覆灭了累世忠良的穆家,如今顾家这位尊贵的郡王,又要为了区区一块玉佩对她步步紧逼吗?!
不!
她绝不会屈服的!
这玉佩,是她的东西,是穆家的东西,是她和家人的牵绊!
顾玹想拿回去?做梦!
思及此,穆希眼神中的慌乱和焦虑被坚定所取代,瞬息之间,转化成了锐利的剑锋。
哼,想在这里住着是吧?想抢走玉佩是吧?尽管来呀!顾玹,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我穆希就是我死第二次,也不会屈服于你们顾家人,大不了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