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因焦虑而觉浅少眠的穆希早早地起了床,唤来小桃为自己梳妆打扮,就在二人闲谈着商议今天要梳什么发型时,卧房门外突兀地响起梅若的通报声:“小姐,刚才老爷那边来人了,说让您立刻去他书房一趟!”
穆希眸光一转,沉声道:“知道了。”
小桃听罢,帮她梳头的双手顿时慌乱起来:“啊,小姐,老爷叫您过去是要干嘛啊?会不会是关于关于江陵王殿下的事?唉,也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老爷以前从来不叫您去主院的。”
穆希从妆匣中掏出一支款式素净大气的玉簪递给小桃,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淡然道:“好了,别瞎想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能应对——嗯,既然要面见一家之主,那你给我梳个简单的髻就好。”
小桃点点头,潜意识里觉得穆希对沐有德的称呼如此生疏有些奇怪,但她心思简单,并没有深究。
书房内,沐有德正背着手来回踱步,等到屋内的茶水快凉了,才终于听见下人在外面通报“大小姐到了”的消息。
片刻后,一见穆希不疾不徐地进门,对他盈盈下拜,沐有德立刻堆起满脸褶子:“希儿来了啊!不必多礼,快坐快坐!”
穆希仍旧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垂眸站在沐有德跟前:“多谢父亲关心,但人伦礼仪不可废。”
只见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穆希浅草与橙红交织的婆裙上投下斑驳光影,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娴静温婉,令沐有德愈发满意。
“咳,希儿,为父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聪明孩子,也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那位江陵王殿下要在府里住二十日,与我们同日上京,这可是天大的机缘!”沐有德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而且,昨夜散席后,他不但没有恼怒不快,甚至还相当愉悦,在为父面前亲口特意夸你独特,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
穆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衣物花纹,面上平静无波,沉默不语,心中却警铃大作,觉得这是顾玹要对付自己的手段之一。
先假意在沐有德面前表现出对她的“好感”,让沐有德以为他能借此成为皇子的岳父,再在沐有德得意时翻脸不认人,把他一脚踢开,狠狠嘲讽沐有德痴心妄想一厢情愿,便能让沐有德羞愧难当、愤恨不已,甚至迁怒于她。
哼,真是阴险!
“父亲此话当真?这,这恐怕,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思绪流转之间,穆希装作一副羞赧的模样,声音低低的,似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为父说的当然都是真的!”沐有德拉着穆希坐下,语重心长地拍着她的手,“为父早打听过了,那江陵王虽为天潢贵胄,容颜俊美,爱慕者无数,但向来不近女色,未曾触碰过教习宫女,也从不沾染营妓官伶,更没有流露出对任何一位官家小姐的情意,可他昨天晚上却对你青眼有加,三番五次让你作诗,亲口称赞你独特!”
“不近女色,那没准儿是因为他有龙阳之好呢。”穆希实在忍不住吐槽沐有德的美好幻想,真情流露了一句。
“什么?”沐有德显然被穆希的话弄的一怔。
穆希立刻又装出那副害羞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随心之言:“那位江陵王殿下的确是俊美无双,令人很难不仰慕,只是他身为龙子,必定心高气傲,真能看得上咱们家吗?父亲可一定要摸清他的意思再作打算啊,毕竟,毕竟这种事情,对女儿家来说,是马虎不得的。”
说着说着,她还捂住了自己的脸,仿佛那里微微发烫似的。
沐有德微微点头:“你顾虑的是,为父会再多看看的。”
突然,他眯起眼,凑近几分 低声道:“说来,希儿,你那块龙王所赠的玉佩,可有收好了?”
穆希心头猛地一跳,眼中闪过一丝警觉,声音却依旧清澈羞涩:“当然,这毕竟是神灵嘱咐之事,女儿一直都有好好收藏那枚玉佩的,毕竟祖母同我说过,那枚玉佩的归处应当在京城某个地方。”
她看出来沐有德想攀附顾玹想疯了,希望她拿那块“天赐”的玉佩出来造势说她是什么“天命贵女”,便连忙暗示沐有德,自己这块玉佩关乎到她日后在京城的运势,还不到拿出来的时候。
沐有德仔细一想,瞬间喜上眉梢:“对对对,中玉佩到了京城再说!你现在千万莫要声张!”
顾玹对穆希表现出来的意思让沐有德完全相信了自家长女命格尊贵,能让皇子青睐,必能带领沐家一飞冲天,是以穆希说那块“龙王赐下”的玉佩和京城相关时,他的野心一下子膨胀起来——说不准,看上穆希的皇子,不止一个呢!到了京城再为长女造势,说她有神灵眷顾、命格尊贵,指不定会吸引来更多更好的选择!
沐有德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而穆希一看就知道这厮在幻想什么,心中冷笑,只觉得他愚蠢不堪。
“是,女儿谨遵父亲教诲。”穆希恭恭敬敬地应道。
而此时,沐有德才终于想起来,询问穆希的琴技和诗才:“对了,希儿,昨夜宴席上,你弹的那曲《背水一战》和作的那几首诗,可真是令为父刮目相看,不过短短几天功夫,竟能有如此水平!”
他原本安排穆希演奏的,其实只是一首悠扬柔软的简单曲子。
“谢父亲赞扬,但女儿不过是死记硬背夫子教导的东西罢了,若非她让我强记那些古琴指法和几十首主题在宴会上可能会出现的诗篇,我可就要丢大人了。”穆希谦逊道,不动声色地将功劳全部推给了柳文茵。
“能够强记这般高深的古曲,也是十分了不得了!”沐有德由衷叹道,不由得想起幼年时期的长女也是一副机灵的模样,愈发后悔自己怎么以前没有看护好她,从小教导,“以你的资质,只要好好学上个一年半载,定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才女!”
穆希自然能看出沐有德心中所想,愈发鄙夷这势利眼的便宜爹,但她面上不显,只是忽然哀叹道:“女儿谨遵父亲教诲,定会好好钻研学问,只是、只是……”
沐有德眉头微皱:“只是什么?希儿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跟为父说。”
穆希低头,以袖掩面,做出惶恐之态:“女儿只是怕,只是怕自己平时愚钝,不知不觉间便惹恼了身边人,以至于像昨晚一样,受到敲打,弄的差点来不了宴会。”
眼见沐有德半天没关心,她便只能自己委婉地提起昨夜被王氏一伙人派人阻挠的事情。
沐有德眉头皱得更深:“这……你放心好了,为父决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昨晚,听完赵嬷嬷讲述了穆希迟到的缘由后,他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知道大女儿差点出意外大概率是王氏那边的手笔,但他恼怒归恼怒,心底里对王氏的感情却还算深厚,平时也十分宠爱沐辉和沐珍,况且他还存了“说不定王爷会多看上几个我家闺女,反正男人嘛,哪有不好娥皇女英共事一夫这口的”的心思,所以不愿意深究这件事,纵然穆希此刻提了,他也并不打算惩戒王氏他们,只想浅浅敲打一番。
穆希看出沐有德并不会惩处王氏他们,早有预料的她心中并不失望,反倒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有父亲这句话,希儿就放心了。”
既然你不罚他们,那我就亲自为自己讨公道了!
沐有德又没话找话地叮嘱穆希几句后,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挥挥手,道:“好了,你且回去吧,我记得那位柳夫子午后还要找你授课,记住,务必好好跟她学得琴棋书画,不要给沐家丢人。”
穆希听罢,福了福身,缓步退出书房,谦逊道:“是,女儿记住了。”
她低下头的那一瞬间,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心想,呵,你别给我丢人就不错了。
走出书房,穆希在小桃的跟随下回了西跨院,尽管成功应付了沐有德,但她那股紧绷的感觉并未减少些许——顾玹仍旧留在沐府,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回到小院后,用过早膳、听完柳文茵今日讲学后,穆希刚打算做点针线活来消遣时光,窗外就传来喧哗声。
“小姐!”院里打扫的松月连扫帚也来不及放下,便急匆匆跑到小厅门口,脸颊泛红,“刚才院外头来了兰香姐姐,她告诉奴婢,二小姐说要在荷音院办个姐妹间的诗会,请您过去呢。”
穆希清笑一声,将针线和绣样搁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击案几。
呵,昨天宴会上我没掉链子,今天还想接着整我啊?正好,沐有德连做样子教训你们都不肯,那我就亲自上了。
“三妹妹和四妹妹也去?”
“可不是,听说兰香姐姐说,四小姐还特意换了件新衣裳呢!”小桃撇撇嘴,“似乎是原本打算留到过年才用的好料子,这几天赶工出了一件嫩黄衫子,绣满了蝴蝶。”
眼见穆希不说话,松月似乎有些急了:“小姐,您去不去啊,兰香姐姐还在外头等着答复呢。”
穆希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回人,说我会过去的。”
松月听了,露出欣喜的笑容:“是,奴婢这就去回!”
看着松月的背影,小桃撇撇嘴,潜意识里有些不舒服:“她干嘛这样高兴?”
穆希浑不在意:“许是这样能让她碰上些好事呢。”
小桃很快把注意力放回到穆希身上,忧道:“小姐,二小姐办诗会请您过去,恐怕没安什么好心吧。”
穆希揉了揉眉心:“可以把‘恐怕’两个字去了。”
“她既然不安好心,那咱们还是别去了吧?我怕她又要对小姐不利。”
“瞧你这话说的,咱们不去,她就不针对我们了么?还不如过去瞧瞧她又要耍什么新花招,咱们也好应付。”
“唔,您说的有道理。”小桃打量了一眼穆希身上这件款式较为简约的裙子,提议道,“四小姐既然穿了新衣服,咱们不如也挑件漂亮精致的衣服穿上吧?”
穆希摇摇头:“不必,只不过是一次家常聚会,就穿这件吧。”
小桃鼓起腮帮子,虽然有些不解穆希的选择,但还是选择遵命:“是,小姐。”
小桃正要帮穆希把针线和绣样都收起来,突然听见穆希又补了一句:“哦,对了,等会儿你去告诉松月,让她跟我们一起去。”
荷音院内,垂柳依依,碧波荡漾。
沐珍穿着一身杏红撒花裙,鬓边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沐柔则是一身嫩黄衫子,腰间禁步刻意放慢了步子轻轻晃动;沐婉穿的较为低调,身着一袭浅紫对襟齐腰襦裙,发间缀着珠翠和流苏。
三人围坐正在荷音院莲池中的八角亭内喂鱼,活像三只花蝴蝶。
“哟,二姐、三姐你们快看,那不是我们‘才高八斗’的大姐姐吗?”沐柔眼尖,第一个发现了沿着浮桥缓步走来的穆希,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带着掩不住的尖酸。
沐珍手中的鱼食顿了一下,顺着沐柔的目光望去,只见穆希一身简约但鲜亮的浅草橙红破裙,袖口和裙摆处绣着几枝银线勾勒的翠竹,发间也只简单簪了一支黄玉坠,衬得她清丽脱俗、灵动俏皮,与她们三人的装束相比,更显自然。
沐珍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她还记得,昨日宴会上,穆希那惊艳全场的琴艺和江陵王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自己被那可恶白狗害的狼狈不堪的情形。
她强压下翻涌的嫉恨,脸上迅速堆起甜腻的笑容,起身迎了上去。
“大姐姐可算来了!”沐珍声音娇滴滴的,仿佛真心欢喜,“我们姐妹几个等你好久了呢!”
她亲热地去挽穆希的手臂,却在即将碰触时被穆希不着痕迹地避开。
穆希浅浅一笑:“二妹妹盛情相邀,我怎敢不来呢?”
沐柔见状,冷哼一声,把手中的鱼食全撒进池里,引得锦鲤争相抢食,水花四溅。
“有些人啊,就是不长记性。上次掉进这池子里差点淹死,今天还敢来。也不怕再摔一次,可没人会救你!”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穆希,眼中满是恶意。
穆希不慌不忙地走到亭中空着的石凳前坐下,接过小桃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是啊,四妹妹说的是,差点淹死的人应当远离荷塘以防再掉下去,正如宴会上被泼了一身垃圾的人应当永远不再出席宴会,防止再丢人一样。”
沐柔听了,直接恼怒大叫:“你什么意思!”
沐珍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随即更加灿烂:“大姐姐说笑了,昨夜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四妹妹年纪小,说话没轻没重,你别往心里去。”
说着,她转向沐柔,语气亲昵中带着警告:“柔儿,还不给大姐姐赔不是?”
“我凭什么赔不是!”沐柔发作起来,“二姐姐,昨晚你也被那疯狗害得脏了衣服,她也在讽刺你呢,你怎么就不生气!”
“我、你慎言,什么疯狗,那是江陵王殿下的爱犬!”
这蠢蛋!沐珍脸色陡然一转,有种恨不得撕了沐柔的恼怒。
沐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捂住嘴,愤愤不平地瞪着穆希。
穆希捂住嘴,忍不住轻笑道:“二妹妹说的哪里话,什么赔不是,咱们姐妹之间说笑几句,谁会往心里去呢?”
“是,大姐姐说的是。”
一直沉默的沐婉此时悄悄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穆希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仿佛亭中这场暗流汹涌的对话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