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风不是吹过来的,是剐过来的。
这里的雪也不像雪,像碎了的玻璃碴子,混在稀薄得要命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刀片。
张豪没用炁护体。他那件藏青色的长衫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面要断了旗杆的旗子。但他走得很稳,那种稳不是千斤坠压出来的死重,而是一颗钉子楔进木头里的狠劲。每一步踩在冻土和岩石上,都能听见鞋底摩擦冰棱的脆响。
咔嚓。咔嚓。
陆瑾跟在后面半步。
这小子西装外面披了件军大衣,那是刚才兵站的小战士硬塞给他的。即便如此,陆瑾的眉毛和睫毛上也结了一层白霜。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次换气,胸膛都要剧烈起伏一下。这是高原反应,也是某种本能的战栗——越往上走,那股压在头顶的“势”就越重。
那不是气压。
那是某个东西,正坐在云端上,用那种看死人的眼神,俯瞰着这座山上的活物。
张豪突然停下了脚。
前面是一道断崖。断崖对面,云雾被某种力量强行撕开,露出一座悬在虚空的“金顶”。那不是土木结构的建筑,通体流转着淡金色的光晕,像是一整块巨大的琥珀,又像是某种高浓度炁体凝固后的产物。它不沾地,不靠天,就这么突兀地悬在那里,违反了所有的物理常识。
只有一条锁链桥连着这边。
锁链上有手腕粗细,在大风里纹丝不动。
“陆瑾。”张豪没回头,声音被风撕得有点碎,但传进陆瑾耳朵里却清晰得像是面对面,“再往前走,这辈子可能就回不去三一门了。”
他转过身,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盯着陆瑾,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要不你就在这儿等着?反正你也只会喊师兄救命。”
陆瑾愣了一下。
紧接着,那张冻得发青的脸瞬间涨红,脖子上的青筋崩起多高。他猛地把身上的军大衣一扯,狠狠摔在雪地上,也不管那里面其实只是一件单薄的衬衫。
“张豪!你少看不起人!”
陆瑾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指着张豪的鼻子就开始骂,“小时候你抢我糖葫芦,练功你拿我当沙包,现在去送死你还想把老子撇下?门都没有!老子是陆瑾!三一门陆瑾!不是你养的宠物!”
骂完,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圈有点发红,但这股子气势硬是把周围的寒风给逼退了三尺。
张豪笑了。
不是那种嘲讽的笑,是那种见到自家狼崽子终于学会咬人的欣慰。他伸出大手,一把按在陆瑾的脑袋上,五指用力揉了揉,把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行。”
张豪收回手,转身面向那座金顶天宫,“既然想死,那就跟紧点。别到时候还得我给你收尸。”
话音未落,他一步踏上了那条锁链。
脚底接触锁链的瞬间,整座昆仑山仿佛都震了一下。
……
锁链尽头,是一扇门。
或者说,是一堵看不见顶的金墙。墙上没有门缝,只有两个巨大的门环,那是两颗狰狞的龙头,嘴里衔着闭合的圆环。
这地方静得吓人。
风声停了。雪也停了。刚才在断崖那边还能听见风声鹤唳,到了这金顶之上,所有的声音像是被一只大手给掐断了。
这里是真空。
不是没有空气,是“规则”被抽离了。
陆瑾只觉得胸口一闷,体内的先天一炁瞬间凝滞,仿佛这一块天地的规则不允许“炁”这种东西流动。他脸色煞白,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这里不仅排斥肉体,更在排斥所有外来的“道”。
这就是龚启之的“神国”。
在他的地盘,除了他,谁也没资格站着。
张豪没跪。
他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
他站在那扇巨大的金门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周围那种令人窒息的排斥感疯狂地挤压着他,想把他挤碎,想把他同化成这金墙上的一粒尘埃。
但他就是那么站着。
如果说这片空间是一个巨大的、密封的玻璃瓶,那张豪就是一块硬塞进来的生铁。瓶子想挤压生铁,结果只能是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滋滋滋——
张豪身边的空气开始扭曲,发出电流过载般的噪音。那是龚启之定下的“规则”在崩坏。
“开。”
张豪吐出一个字。
他伸出右手,没有去抓那个门环,而是直接把手掌贴在了那面金墙上。
嗡!
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光芒万丈的特效。就是纯粹的、蛮不讲理的力。
【不空刚体】。
我是实,你是虚。实要过,虚就得让。
金墙表面如同水波般剧烈震荡,紧接着,无数道细密的裂纹以张豪的手掌为中心,疯狂向四周蔓延。那些代表着“绝对防御”的金色炁体,在这一掌之下,脆弱得像是一层糖霜。
轰隆!
一声巨响。
那面高达十丈的金墙,不是被推开的,是被硬生生震碎的!
金色的碎片漫天飞舞,还没落地就化作了最原始的炁,消散在空气中。
门后,是一座大殿。
大殿里没有柱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漂浮在黑暗正中央的一座白玉莲台。
莲台上,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神。
龚启之。
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长袍,而是赤着上身,皮肤上流转着繁复的金色纹路。那些纹路不是画上去的,是活的,像是血管一样在他的皮肉下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和这整座昆仑山的脉搏共振。
他没有坐着。他是悬着的。
双腿盘膝,离莲台三寸。莲台离地三尺。
他就那么闭着眼,双手结了一个奇怪的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这一呼一吸之间生灭。
张豪踩着金墙的碎片走了进去。
军靴踩碎光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瑾跟在后面,手里已经捏住了几张通天箓的符纸,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着那个悬空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那种来自于生命层次的压制感让他连抬起头都费劲。
“来了?”
龚启之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看见他张嘴,但这声音却像是直接在两人的脑仁里炸开的。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在播报。
他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纯粹的、惨白的金。那是把所有的情感、欲望、人性统统剔除干净之后,剩下的绝对理智。
他看着张豪,就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棵草。
“张豪。”
龚启之叫出了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在那凡尘俗世里当个猴子头,不好吗?非要爬上来,看一眼这天有多高?”
张豪停住脚,离那个莲台还有十步。
他掏了掏耳朵,一脸的不耐烦。
“你这装神弄鬼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张豪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在下面我就闻着一股味儿。又是金顶又是莲台的,怎么着你真当自己是玉皇大帝?”
龚启之没生气。
神是不会因为蚂蚁的挑衅而生气的。
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那双金色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蚍蜉。”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但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两座大山,轰然砸下!
言出法随!
陆瑾只觉得膝盖骨发出一声脆响,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要往地上跪。那种力量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来自于规则——在这个空间里,他是“神”,你是“蚍蜉”,蚍蜉见了神,就得跪!
“操!”陆瑾咬碎了牙,嘴角渗出血丝,硬是用这一口血气顶住了膝盖的弯曲。
张豪却连眼皮都没抬。
那股要把人压垮的规则之力落在他身上,就像是水流撞上了礁石,自动分流了。
“蚍蜉?”
张豪咀嚼着这个词,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冷,越来越狰狞。
他猛地抬起头,一步迈出!
这一步,不再是之前的轻描淡写。
咚!
整座悬空的大殿猛地往下一沉!
就像是一头远古的暴龙,一脚踩在了一艘小木船上。那股子蛮横到极点的重量,让这座所谓的“神国”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龚启之,你书读傻了吧?”
张豪又是一步迈出。
咚!
莲台周围那圈神圣的光晕直接被震散了一半!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张豪一边走,一边解开了袖口的扣子,露出那如同花岗岩般坚硬的小臂,“这话是笑话蚍蜉的吗?不。”
第三步!
咚!
张豪身上的气势轰然爆发!那不是炁,那是纯粹的豪意!暗金色的光芒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喷薄而出,在他身后凝聚成一个模糊却狰狞的鬼神虚影!
“那是告诉那棵树!”
张豪已经走到了莲台之下,他微微仰着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眼神里全是那种要把天捅个窟窿的桀骜。
“只要这蚍蜉不想让你活,就算是把牙崩碎了,把命填进去,也能把你这棵破树……”
他猛地挥起拳头。
那一拳,没有丝毫的花哨。
没有雷光,没有毒气,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技法。
只有“不空”。
这一拳所过之处,空间像是被打碎的镜子,哗啦啦地往下掉碎片。
“……连根拔起!”
轰——!!!
拳风未至,龚启之身下的那座白玉莲台,已经在那恐怖的风压下,寸寸崩裂!
龚启之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那双金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张豪的影子。
那是恐惧的影子。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规则”,在这一拳面前,失效了。
这个男人,根本不讲道理。
因为他的拳头,就是这里最大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