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只经由陈明远亲手改造、绘着青莲纹路的孔明灯无声升空,融入西湖的沉沉夜幕时,他未曾料到,灯影窥见的,不仅是白莲教主的踪迹,更是一段足以撼动朝野的尘封秘辛。
夜色下的西湖,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文人雅集的浮华,只余下水波拍岸的轻响,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湿润的草木气息。更深的凉意,预示着黎明前最沉的黑暗。
上官婉儿立于画舫船头,一袭夜行衣勾勒出挺拔而孤峭的身影。她望着那只特殊的孔明灯如魅影般远去,融入对岸墨色山影,轻声道:“它真能带我们找到他?”
“理论上可行。”陈明远调整着手中简陋的铜线框与磁石组成的“地面站”,眼中闪烁着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光芒,“灯下悬挂的镜片组,能将月光折射并放大下方景象。只要它保持在视野范围内,我们就能像站在高空俯瞰。”——这已是他在这个时代,所能做到的极限。他回想起满月之夜那转瞬即逝的、充斥着电脑屏幕光和咖啡因气味的现代办公室幻象,那份对精密仪器与无尽数据的熟悉感,此刻显得既遥远又奢侈。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突然,陈明远低呼一声:“有发现了!”
通过那精心设计的镜片组,一幅模糊却动态的景象传入眼帘:数名白衣教众护卫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正沿着人迹罕至的湖畔小径疾行,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孤山南麓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
“孤山竹林……”上官婉儿蹙眉,指尖在西湖舆图上迅速划过,“舆图标注,此处仅有几处废弃的赏景亭台,并无人家长久居住。”
“越是无人注意,越是藏身的好地方。”陈明远收起设备,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立刻跟上去。”
孤山竹林,远比想象的更为幽深。夜风穿过竹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掩盖了所有的虫鸣。越往深处,路径越是错综复杂,仿佛一座天然的迷宫。上官婉儿手持短刃,在前方谨慎开路,陈明远则紧随其后,努力辨认着地上偶尔出现的、凌乱的新鲜脚印。
行至一处岔路,脚印彻底消失了。三根几乎一模一样的路径蜿蜒伸向不同的黑暗。
“不对劲。”上官婉儿停下脚步,眸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几乎相同的竹丛,“我们似乎在绕圈子。”
陈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动,又抬头望向竹梢之间稀疏的星光。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婉儿,你看这些竹子。”他指向身旁几株特别粗壮的毛竹,“它们的位置,像不像棋盘上的星位?”
上官婉儿闻言,凝神细观。片刻后,她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天元、三三、小目……这并非天然生成,是有人依棋局布阵!”
“不止。”陈明远从怀中取出那份至关重要的、从运河货船上截获的丝绸密信副本。借着微光,他指着信角那个不起眼的、由黑白点阵构成的怪异图案。“这个图案,我一直觉得眼熟。现在看这竹林布局……它不仅是棋谱,更是一个简化了的迷宫指引图!”
他不再犹豫,拾起地上的石子,依据密信图案和现场棋局阵势的对应关系,开始在泥地上飞快地推演。上官婉儿在一旁戒备,看着陈明远时而蹙眉,时而疾书,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她完全听不懂的“算法”、“逻辑门”之类的词语。这一刻的陈明远,专注得仿佛置身于他那消失了的世界的实验室中。
约莫一炷香后,陈明远长吁一口气,额角已见细汗。“左边这条路。每行七步,遇双竹则右转,遇空地则直行……循环往复。”
他们依言而行,脚步踏在陈明远计算出的路线上。果然,周围的景致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原本看似无路的竹丛悄然分开,一条被巧妙隐藏的小径显现出来。迷阵,已破。
小径的尽头,并非什么豪华宅邸,而是一座半倾颓的石砌观景台。台基下,藤蔓掩映处,赫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阴冷的风从中徐徐吹出。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上官婉儿率先侧身潜入,陈明远紧随其后。
洞内初极狭,复行数十步,眼前竟豁然开朗。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向前延伸,壁上每隔一段便镶嵌着燃烧着的油灯,火光跳跃,映得壁上斑驳的水痕如同诡谲的壁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与熏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他们屏息凝神,沿着甬道小心翼翼地向深处探去。转过一个弯角,前方隐约传来人语声。两人立刻隐入壁角的阴影之中。
只见甬道尽头连接着一个较为宽敞的石室,几名教众正在搬运箱子。其中一人抱怨道:“……这些‘圣丝绸’还得连夜转移,教主也太过谨慎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噤声!你可知道,这些丝绸关乎‘大业’!听说……听说与宫里那位早夭的阿哥有关……”
“宫里?”先前那人声音带着惊惧。
“不错。教主曾说,龙脉有瑕,需以至亲之血……罢了,此事不是你我能议论的!快搬!”
短短几句对话,信息量却如惊雷炸响。陈明远与上官婉儿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毒染丝绸、早夭的阿哥、龙脉有瑕……这已远非普通的邪教敛财或扰乱治安,其背后似乎牵扯着宫闱秘事,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待教众搬运完毕离去,两人才从阴影中走出。陈明远在石室角落的杂物堆里,发现了几页被匆忙遗落的残破纸笺。他拾起一看,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些奇特的符号和线条,其中一处线条的走向,与他怀中那份密信副本上的“二维码”图案,竟有几分神似!
他心中一动,来不及细想,迅速将纸笺收起。
退出秘道,重返竹林边缘时,东方已露出微弱的鱼肚白。
“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明皇上。”上官婉儿语气沉肃,“涉及皇嗣,已非我等能擅专。”
陈明远却摇了摇头,他摊开那几张残破纸笺,又拿出密信副本,借着晨曦的微光,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怪异的图案。“婉儿,在禀报之前,我还需要验证最后一件事。”
他回想起现代办公室里,那些黑白方格构成的、蕴藏着信息的奇妙图形。“这个图案……它或许不是装饰。”他边说,边从随身的小袋里取出黑白两色的围棋子。然后,他完全无视了围棋的常规规则,依据那图案的点阵分布,以及残笺上符号的暗示,开始在地面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摆放棋子。
他不是在下棋,更像是在进行一种精密的“编译”。
上官婉儿困惑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陈明远将最后一枚白子,精准地落在某个交叉点上。
一副由棋子构成的、完全不符合任何棋谱的怪异图形完成了。
陈明远退后一步,凝视着这个由他亲手“翻译”出的图案,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我好像……知道这位神通广大的白莲教主,可能是谁了。”
上官婉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初时不解,但当她试着将那些密集的黑白棋子不再视为棋局,而是看作某种勾勒轮廓的笔触时,一个模糊的、却让她遍体生寒的侧影,隐隐浮现在眼前。
那侧影,竟与她记忆中某位位高权重、道貌岸然的人物,有着惊人的重合!
天光渐亮,晨曦穿透竹叶,斑驳地洒在那诡异的棋局“画像”上,也照出上官婉儿瞬间苍白的脸颊。
西湖的水汽氤氲而来,缭绕在孤山竹林之间,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