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的平稳,速度却没耽搁半分。去时用了小半天的工夫,如今回来竟少用了快半个时辰。
钱婉徽早早得知消息。
晋王身边的仆从快马加鞭把马场的事告诉了府里。钱婉徽来不及细想,忙安排好大夫,又立刻吩咐人去调查这事。
她心里沉闷不已,晋王好端端带人出去玩却出了这样糟心的事。不知俞珠眼下安危,也不知此事要迁怒多少人。
晋王抱着俞珠,见她睡梦中眉头紧皱,一双手无意识握成拳。用力到掌心没有半点血色,不由得冷了面容。
一下车,钱婉徽先迎上来。她打量着晋王,见他并无大碍,才松下一口气。
“王爷您没事吧?”
晋王应了声:“并无大碍,大夫都安排好了吧?”
钱婉徽的步子一边往里走,一边带着晋王往医馆去。
“都安排好了,怕在俞侍妾的院子里施针用药不方便,先去医馆。听说是惊了马,安神香都点上了。再者,去晦气的柚子叶,压惊的朱砂也都备着了。”
钱婉徽下意识去看,见俞珠露在外头的半截腕子上都是细小的伤口,如今红肿一片。半边脸高高肿起,又红又肿。当真可怜极了,不禁开口问道:“俞侍妾的脸这是怎么了?”
晋王侧过脸同钱婉徽说话:“她吓傻了,只能这么叫她回神。疼是疼了点。哭出来,魂就收了大半。”
钱婉徽才松了口气,道:“是了,民间是有这么个法子。要是不及时把魂叫回来,人就痴痴傻傻,如朽木一般。”
她压低了嗓子又问:“好好的马怎么会惊呢,可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我吩咐了寿姑姑去查,王爷可有别的想法?”
说话间已经到了医馆,晋王把俞珠放在床上才道:“这事不用你费心了,我已经让云今去查了。”
钱婉徽看晋王面上一片焦急就知这事定然是被他放在心上。自己也不好说的太多,眼下还是关切俞珠的身子要紧。
底下的事,待寿姑姑看过再说。
钱婉徽见晋王抓着俞珠的手,抓得那样紧,不免心中烦闷。可细细一想,又不禁哑然失笑。这王府那么多女子,要是她每一个都吃味,那不知一天得喝多少的醋。说不定早早就得忧思过重,生一场重病。
她也只能开解自己,都是如此了。
大夫已经拎着银针来了,晋王松开俞珠坐到一边。目光却是死死跟着大夫的动作。
赵大夫冷汗涔涔。
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那位孙侍妾生了疹子,晋王可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那样子,好像他做错一步就要砍他的脑袋。
虽说本朝不能随随便便砍人脑袋,但革职降薪也够人喝一壶了。
点着的安神香发挥了作用。
俞珠睡得更沉了些,原本紧握的双手也松开些许,被晋王伸展开,露出指头来。
赵大夫拿出银针,在火上烤了几秒,才握住俞珠的四根指头。使劲往下一掰,便见中指第一个指节处高高鼓起。似有清澈的液体要冲破肌肤。他用银针一戳,黄水便流了出来。
赵大夫用帕子擦了擦,将俞珠的手塞回被子,才颤颤巍巍起身。
“回晋王,俞侍妾这下便无碍了。”
十指连心,指尖血又称心头血。这是中医上的收惊,就是把因惊吓郁结的心气通过指头放出来。又因为指尖是人体的末端,郁气一般在经络中,不会在指腹处,所以常在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处。
赵大夫说完这句,又道:“老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俞侍妾近日恐怕要做噩梦,安神的汤药我也会多开几副。时日长了,俞侍妾淡忘今日的恐惧就会好起来了。”
晋王摆摆手,让人下去煎药。
他垂首去看,俞珠果然不像之前那样呼吸急促,时时刻刻困在梦魇中一般。她呼吸平稳,显然已经摆脱了刚才的恐惧。
晋王忽然想起多年前,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与贵妃所出的燕王极为不对付。
彼时贵妃盛宠,压得皇后都有些抬不起头。而燕王,自然也是恃宠而骄。
他们两个只差了两岁,都是圣上面前的心头肉。只不过燕王到底年长,读的书比他多,武艺也比他好。
圣上常夸奖燕王,顺带夸贵妃更会教养皇子。
那时候的晋王,站在皇后身边。
贵妃的妆容精致,一身石榴红的宫装更是华丽,头上的凤簪那样好看,几乎快要盖过母后的威仪。
可皇后也在夸赞燕王。
夸他做哥哥的实在是个好榜样,就连帝师都赞不绝口。
晋王瞧着,心头一片愤然。
他不过吃亏在生晚了两年,若是同样的年岁自己一定比他更为出色。
彼时的晋王卯足了劲,功课赶不上,就挑灯夜读。武艺赶不上,就每日再早一个时辰起床,总能超过去。
幼时的燕王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眉目轻佻,嘴角扯开一个笑:“弟弟最近好勤奋,我都快赶不上啦?你的常胜还有时间喂吗,要不要我帮帮你?”
常胜是一只白色的猎狗,生得高大威风。却在晋王的喂养下日渐圆润。
这段时间忙着学习,晋王已经很久时间没看到它了。被燕王提起来,才发现。
“好不好嘛,我也可喜欢常胜了。”
天真的笑脸在自己面前摆着,晋王不知该如何拒绝。
他麻木地说了声好。
燕王甜甜地笑了,“那我要喂它吃鹅腿,宫里做得卤鹅可好吃了。”
侍从牵着常胜去贵妃的扶摇宫,回来的却是一具被虐待到体无完肤的尸体。
年幼的晋王呆呆站着,只能看到那双黑白分明却又死气沉沉的眼眸。
白色的皮毛变得脏乱不堪,混杂着血水黏腻的打结成一团。
晋王捂住胃,隐隐作呕。
但他很清楚,这样的惨烈景象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他只是感到恶心却没有害怕到发抖的地步。
充其量只是因为太过震惊而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皇后过来打了晋王一个巴掌。
皇后抱着他,哭得那样伤心。
晋王本能的去安慰皇后。
“没事的母后,阿戬……”
剩下的话被堵住了,皇后晃动着晋王的肩膀,哭着让他回神。
宫女慌作一团,去请皇帝来主持公道。
燕王躲在贵妃身后,狡辩着。
“儿臣只是和常胜做了会游戏,儿臣没有害它!”
皇后的脸色不太好看,抚摸晋王头顶的动作却温柔。
“小孩子顽劣知道什么,常胜也不过是个畜生罢了。”
那张脸在自己面前放大,轻声细语的问他。
“母后再为你找一只狗好不好?”
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晋王往后退了几步,巨大的恐惧在这一刻紧紧攥住了他的心。
他的身体冰冷,脸色苍白,嘴唇几番张合却说不出话。
往后的很多年,晋王都不再养狗。
说不清提起狗,想起来的是常胜还是皇后的面容。
还是诡谲云涌的后宫。
父皇再也没夸过燕王,不再夸他勤勉好学,似乎提起燕王的名字总笼着一层残虐的阴影。
只是时间会冲淡一切。
贵妃依旧受宠,燕王依旧出色,却始终多了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
俞珠现在的恐惧和他是一样的吗?
应当更深刻吧。
起码自己是被皇后保护着的,只不过是浅浅的接触到了斗争的一角。
俞珠不一样,她就在斗争之中。
一个不小心,就是别人路上的垫脚石。
晋王深吸了一口气,让兰溪好好照顾自己的主子,随后便大步走出了房间。
云今已在一边等着。
晋王沉声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云今低着头,颇有些无奈与惶恐。
他单膝跪地,道:“属下无能,什么也没查出来。”
晋王摆摆手,往前走去。
“不怪你,要是这么容易就被抓住马脚,就不必下这个手了。”
云今起身,跟在晋王身后。
“属下已经解剖了马,是惊马的特征。鼻孔放大,肌肉紧绷。会不会是俞主子身上的气味太重了?”
“那个老板说了,这个时节来跑马的人很多。基本上都用了薄荷膏和香囊,马场的马从小就习惯了这种味道。毕竟那些夫人小姐们并不能骑太长时间,对马来说伤害不大。会不会是,恰好赶上了?”
晋王说:“可能吧。”
云今一时间拿不准晋王的想法,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王爷,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晋王侧过身子,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不必了,这个人肯定还会露出马脚的。让桂嬷嬷在俞珠身边加派两个人手,每日的吃穿用度都得她亲自过目。出了什么差错,唯她是问。”
“属下这就去办。”
晋王想,与其怕这怕那,不如把人圈进自己的保护圈里,如此还有谁敢动手脚。
再不济,总要大费周章。
大费周章,要关注的事情可就多了。事一多,就容易出差错。
上上下下,牵扯的多,总有一个环节照顾不到。
晋王如此想着,回头看了一眼。
王妃还没有走,只是坐在俞珠身边说话,期间还掖了掖被角。
“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回来成了这样。”
兰溪哽咽着,“都怪那匹该死的白马!”
钱婉徽瞥了她一眼,“你这丫鬟倒是忠心,就是太性情了。俞侍妾还睡着呢,你就这么咋咋呼呼的。”
兰溪赶紧噤声,“奴才太着急了,请王妃责罚。”
钱婉徽叫来兰香兰月:“你们两个去打水来,给俞侍妾擦洗身子,好叫她睡得舒服点。”
又回头叮嘱兰溪,“好好看顾着,要是明天醒了可以去茶会凑凑热闹。吓着了,得多接触人气。”
没过多久,孙玲珑也和在丫鬟秋容来看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