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茵的百日宴圆满结束,俞珠昨个高兴,席面上多喝了两杯酒。下午睡了个饱,等到后半夜就没了瞌睡。
天蒙蒙亮。俞珠打了个呵欠,听见外头有了动静。
她披起衣服走到床边,看见蕊娘拎着小灯笼站在连廊下。
天凉雾重,雾气在蕊娘嘴边凝成一团。两个小丫头帮忙收拾了东西。不多,只有两个包裹。蕊娘垂着头,见收拾好了,便迈步走出院子。
俞珠有些懵,蕊娘这是要搬家还是怎么了。
她也不曾听到什么消息。
俞珠的动静惊醒了兰溪,她也凑到窗边,对此倒没什么意外。
“晋王把她送回揽月楼啦。”
俞珠侧过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兰溪说:“晋王不让告诉你,大概是怕你心软吧。”
俞珠收回目光,嘟囔着:“我有什么好心软的,只是好端端的干嘛把人送回去?”
她忽然想起来蕊娘撺掇她做的事,估计是晋王察觉了,所以才想把人送走。
兰溪仍是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王爷又不喜欢她。就是相处这么久了,人走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蕊娘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院子里,俞珠合上窗户,心里略有些惆怅。
“我也是。”
这件小事在王府掀不起风浪,就好像蕊娘尴尬的身份总惹人厌烦一般。对于她的离开,众人只会拍手称快。只有俞珠,一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晋王和蕊娘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
晋王说改变是一件长远的事,可蕊娘说,眼下就可以开始。
难的不是后续,而是开头。
只有她争取了,主动站出来才能做出改变。
没有人在乎一个娼女的死活,所以风月场所一直隐藏在阴暗的角落。
没有人发声,所以蕊娘要发声,哪怕代价是死亡。
俞珠心里越来越闷,她情愿自己是困在深宅的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闻不问。她的生活只有夫君和孩子,那她一定会是幸福的一生。
可她被规训的不够彻底,她偏偏读过几年书。偏偏被教导过正义二字,偏偏听过蕊娘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听过晋王治世的理念。
她就像已经开蒙的孩童,面对现状却无能为力。
就是如此才痛苦。
眼前的佳肴也没了胃口,俞珠搅动银汤匙,漫不经心的问:“王爷去底下的乡县了?”
兰溪点点头,“今个早上才走的,怎么也得三四天才回来吧。”
俞珠哦了声,不知在想什么。
揽月楼的老鸨亲自出来迎接蕊娘。
在她眼里可是实打实的摇钱树,她被张知府包了一次,付了三千两银子。如今人好端端的又回来了,凭借蕊娘的才情姿色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要说这男人也是贱,放作寻常的风月女子还少了点滋味,就是要和众人竞争才显得特别。蕊娘这样被贵人收用过的更是受欢迎,无非就是一点可笑的虚荣心。什么王公贵族,玩的不都是一样的货色。
远远地看见马车,老鸨就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蕊娘掀开轿帘,瞧见老鸨那张夸张笑容的脸,好似一朵风中盛开的老菊花。
“蕊娘,我的好女儿,你可算回来了。母亲想你想得厉害,晋王不要你算不得什么,母亲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
蕊娘在心里冷笑,更好的?
眼下她已算不得清白之身,可以随意接客。等到年老色衰,无非就是等死的命。钱都进了老鸨的口袋,难不成还会给她养老吗?
蕊娘都忘了,娼女是活不到老的。
眼下母亲女儿叫得亲亲热热,其实都是生意罢了。
蕊娘漾开一个笑,“都是女儿没用,拢不住人家的心,还要请妈妈照顾。”
老鸨拉着蕊娘的手,笑得脸都有些僵了。
“你我母女这么多年的情分,说话还如此客气。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我还要请你照顾我才是。”
她眼里都是贪婪,摩挲着蕊娘细嫩的手背,用一种和蔼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今个晚上上台吧,你的琵琶弹得好,老爷们可都惦记着呢。”
蕊娘的笑带了几分歉意,她掐着嗓子做出一副劳累的样子来。
“妈妈,我今个不方便,且等明天可好?”
她从手腕上摘下俞珠赏的金镯,强硬地戴到老鸨的手腕上。
蕊娘垂下眼,轻声说:“这是孝敬妈妈的。”
看在金镯子的面子上,老鸨的不悦淡了些,可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
“那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我再给老爷们发请帖。”
蕊娘点点头:“有劳妈妈费心。”
离开揽月楼的这几个月,已经有了新人取代蕊娘。花魁的位置永远不会空缺。
蕊娘趴在三楼的栏杆上,观察老鸨新培养的下任花魁。
揽月楼白天不营业,所以舞台会被用来给小女孩们练舞。
中间的女孩子身材纤细,个子却很高。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和她艳丽的长相截然不同,女孩眼眸清冷,有种冰雪般冷漠的气质。却又格外吸引人,想看看那冷静的表情破碎会是什么样子。
蕊娘用手支着下巴,看老鸨对那个女孩格外严格的指导。那些洗脑的话术她也听过,无非就是什么干什么不是活,别人瞧这行脏,其实想做都没人要。
伺候的都是达官贵人,出门有轿子随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只需要卖卖笑就有人捧着银子送上门来。所谓笑贫不笑娼就是这个道理。
这样的话蒙骗了无数人,可蕊娘从来都没信过。
她看得出神,对楼中其他女子投来的目光毫不在意。
蕊娘知道那些目光是什么意思。
她出楼的时候,她们羡慕自己。有副好相貌,才得以出了泥潭。可如今她又回来了,那些羡慕嫉妒就变成了幸灾乐祸。
人就是这样,在糟糕的环境里,总要把心里的苦楚通过一种扭曲的方式转移。与其痛苦的清醒,不如在俗世沉沦。
时间一晃而过。
华灯初上,揽月楼也热闹起来。
酉时,老鸨最忙的时候。忙着招呼客人,顾不上楼里的事情。
蕊娘又一向听话,是老鸨的可心人,所以龟公也不怎么防着她。
毕竟干的是件大事,蕊娘难免紧张。她拽了拽胸前的璎珞,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更加自然了点才对看守的龟公道:“妈妈让我到她房里拿件东西。”
龟公不疑有他,花楼里衣香鬓影,脂粉味熏得人头昏脑胀。龟公的眼睛跟随着楼下衣衫单薄的姑娘们,丝毫不在意蕊娘。
一是龟公大多都是天阉,二是蕊娘毕竟是花魁,龟公不敢造次。
老鸨的房间在最深处,穿过长长的走廊,蕊娘推开房门。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和金碧辉煌的揽月楼不同,这里朴素得甚至有点空旷。
蕊娘拔下头上的小发卡,摸到老鸨床上的暗格,折腾了一阵总算打开。里头整齐摆放着一沓账本。
蕊娘松了口气,刚要把账本揣进怀里就听见一道凌厉的声音。
“蕊娘,你在干什么?”
蕊娘下意识回头,老鸨正站在门边似笑非笑看着她。
那样的笑容蕊娘见过很多次。
阴险鄙夷不屑,像一条阴毒的蛇。
四周一片寂静,因为房间偏僻,楼下的热闹被隔绝在外,只有她们两个在无声的对峙。
老鸨缓缓走向蕊娘,哼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听话的女儿。”
她的眼神看向蕊娘手里的账本,没有慌乱只有对蕊娘的愤怒。
“是不是太久没打你,让你忘了自己的斤两?”老鸨横眉冷竖,厉声道,“拿来!”
蕊娘死死抓着账本,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去。
然而老鸨已经欺身上前与蕊娘争夺起来,她声音渐渐拔高,再不想办法阻止,要是龟公进来蕊娘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她的力气怎么有老鸨大,拉扯几番也争不过。正是危急的时候,一把烛台举过老鸨的头顶狠狠砸下。眨眼间,方才还凶神恶煞的老鸨就软软倒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动手的人大口喘着粗气,因为太过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双手更是不停颤抖。
不是俞珠又是谁?
俞珠穿了件青色的衣裳,和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没什么两样。又在脸上点了麻子,乍一看还真是泯然于众人了。
老鸨就躺在眼前,蕊娘一时间也呆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俞珠已经弯下腰费力拖动起老鸨来。
那人仰脸望她:“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藏起来!”
蕊娘如梦初醒,帮着俞珠一起把老鸨拖进衣柜。
她没想到,俞珠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及时。
蕊娘的眼眶有些许湿润,她低声说:“主子,谢谢你。”
俞珠手上的动作没停,就连表情都没变。
“你已经不是王府的人了,不必再叫我主子,叫我俞珠就好。”
蕊娘嗯了声,二人把柜门锁好。俞珠跟在蕊娘身后回去,龟公还在偷懒,见二人出来问了句:“东西找到了吗?”
蕊娘点点头,“妈妈身子不舒服休息了,你们别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