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名决定亲自去西市走一趟。西市胡商云集,三教九流混杂,是打听这种来历不明之物最好的地方。他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圆领袍,带着同样便装的裴喜君和非要跟来“见见世面”的费鸡师。
裴喜君将临摹的铜符图样小心收在袖中,她今日扮作随行的妹妹,费鸡师则依旧是那副邋遢模样,自称是家里的老仆兼郎中。
西市人声鼎沸,驼铃叮当,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和烤羊肉的混合气味。他们避开那些热闹的大铺面,专找一些开设在僻静巷弄、门脸不大却透着股神秘气息的胡商店铺询问。
连续问了几家售卖西域药材和稀奇玩意的店铺,店主们对着图样要么摇头说不认识,要么眼神闪烁,讳莫如深,匆匆将他们打发走。
“嘿,奇了怪了,”费鸡师挠着脖子,“这帮胡崽子,平时有点啥恨不得吹上天,今天一个个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苏……大哥,我看这玩意儿恐怕来头不小,他们不敢说。”
苏无名面色沉静,目光扫过街巷,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挂着旧羊皮门帘的店铺前。店铺没有招牌,门口只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罐,里面插着几束已经风干的、形状怪异的花草。
“去那家看看。”
店内光线昏暗,一个穿着褪色粟特长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小油灯,用小矬子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石头。见有客人进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用生硬的官话问道:“客人想要什么?”
苏无名没有直接拿出图样,而是先环顾了一下店内。货架上摆放着各种奇特的矿石、风干的动植物标本,以及一些造型古朴的护身符和法器。
“老人家,我们想找一种……带有特殊火焰印记的东西。”苏无名斟酌着措辞。
老者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继续打磨:“火焰印记很多,拜火教,摩尼教,都有火焰。客人说的是哪一种?”
裴喜君见状,从袖中取出那张临摹的图纸,轻轻铺在柜台上:“是这样的火焰,老人家可曾见过?”
老者凑近油灯,眯着眼看了半晌,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放下手中的矬子和石头,枯瘦的手指在那扭曲的火焰图案上摩挲了一下,缓缓道:“这东西……不吉利。客人从哪里得来的?”
有门!苏无名与裴喜君对视一眼,心中微动。苏无名道:“偶然所得,觉得新奇,故而打听。老人家认得此物?”
老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叹了口气:“这是‘冥火’的标记。”
“冥火?”
“一个很久没人提起的名字了。”老者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据说源自西方极远之地的一个教派,他们崇拜的不是给人间带来光明和温暖的圣火,而是来自幽冥深处、能焚尽魂魄的‘冥火’。这个教派行事诡异,擅长用毒和幻术,早在几十年前就在西域绝迹了。老朽也是年轻时听族中长辈提起过,据说他们用的信物,就是刻着这种冥火符的铜牌。”
老者的话,与那位致仕老翰林所言相互印证。“拜火冥教”、“冥火”,指向的都是同一个神秘而邪恶的组织。
“拥有这铜符的人,会是这个教派的残余吗?”裴喜君追问。
老者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吧,也或许……是有人借它的名头行事。毕竟,冥火教消失太久了。不过,客人若对此物感兴趣,老朽多嘴劝一句,沾惹不详,还是远离为妙。”他说完,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矬子,专心打磨他的石头,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苏无名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道了声谢,留下一些铜钱作为咨询之资,带着裴喜君和费鸡师离开了店铺。
走出昏暗的店铺,重新回到阳光(虽然被高墙窄巷切割得所剩无几)下,三人都感觉心头仿佛移开了一块石头。那老者的话语和店内的氛围,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冥火’……能焚尽魂魄的火焰?”费鸡师咂咂嘴,“名字倒是挺唬人。我看就是装神弄鬼!”
苏无名眉头紧锁:“无论是真有其教,还是有人借壳还魂,对方使用这等标识,其心必邪。这与我们目前查到的用毒、操控手段,都能对上号。”
线索再次指向了西域,指向了这个神秘的“冥火”。然而,如何将这个消失的教派与长安城内的梅妃、太平公主,乃至宫闱深处的阴谋联系起来,仍然是一片迷雾。
就在苏无名等人于西市探查的同时,樱桃对梅府的渗透也有了新的进展。
利用上次建立的联系,樱桃再次“偶遇”了小菊,并借口有新到的安神香料,可以缓解夫人噩梦,成功地被小菊引荐,从后门进入了梅府,见到了忧心忡忡的梅夫人。
梅夫人年约三十许,容貌姣好,但此刻眉宇间笼罩着浓重的愁云,眼下的乌青显示她确实睡眠不佳。她对于樱桃这个陌生女子的到来有些警惕,但听到樱桃提及有特效的安神香,又看到小菊在一旁帮腔,还是勉强同意让樱桃试一试。
樱桃早有准备,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香囊,里面是她特意调制的、确实有宁神效果的香料,但其中也混入了一点点能让人放松心防、易于倾诉的辅料,剂量极微,几乎无法察觉。
“夫人且将此香囊置于枕边,或能助眠。”樱桃声音轻柔,动作恭谨,“奴婢听闻夫人心神不宁,除了这外物,或许……将心中郁结之事倾诉出来,也能轻松些许。奴婢人微言轻,但嘴巴严实,夫人若信得过,或许可以……”
梅夫人握着那香囊,指尖有些发白。她看着樱桃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想到近日与丈夫的争吵、宫中期盼又带着威胁的眼神,以及那些让她夜不能寐的可怕梦境,心理防线在香料和樱桃刻意营造的安全感下,似乎松动了一丝。
她挥退了小菊和其他侍女,只留下樱桃在室内。沉默良久,她才幽幽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你可知道,有时候,明知是条不归路,却不得不走下去的滋味?”
樱桃心中一震,知道关键来了。她保持着恭顺的姿态,轻声道:“奴婢愚钝,但想来……定是身不由己,万分煎熬。”
“身不由己……是啊,身不由己。”梅夫人重复着这个词,眼圈微微发红,“都是为了……为了家族,为了……可她越来越过分,要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人能办到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家都要被她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樱桃适时地发出疑问。
梅夫人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闭上了嘴,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起来:“没什么,你下去吧。香囊……我留下了。”
樱桃知道不能再问,顺从地行礼退下。虽然梅夫人没有说出具体名字,但那个“她”以及“宫里”的指向已经非常明确。而且,梅夫人话语中透露出对方索要的东西极其困难甚至可怕,这进一步印证了苏无名的猜测——梅妃那边可能出现了紧急状况,需要极其特殊的东西,或许是解药,也可能是更厉害的毒药。
樱桃离开梅府后,立刻将这次会面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梅夫人的神态、语气和那些未说完的话,都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了苏无名。
苏无名听完樱桃的汇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着“冥火”二字,又将梅夫人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
“梅夫人压力巨大,濒临崩溃。她口中的‘她’,九成便是梅妃。梅妃索要之物,让梅承运夫妇感到恐惧和难以办到……”苏无名沉吟道,“结合济世堂关闭、吐火罗人消失来看,他们原本的渠道可能断了,或者无法提供梅妃现在急需的东西。”
裴喜君轻声道:“所以,他们现在很可能在寻找新的、能提供此物的人或途径?”
苏无名点头:“而且此物,很可能与那‘冥火教’脱不了干系。费鸡师,你对西域奇毒了解最多,依你看,有什么东西是既能造成类似‘缠绵丝’的效果,又可能需要借助某种邪教仪式或信物才能获取或炼制的?”
费鸡师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哎呦!我想起个事儿!当年我在西域晃荡的时候,听过一个传说,说冥火教有一种镇教之宝,叫什么‘冥火烬’!据说不是毒药,而是一种……引子?”
“引子?”
“对!传说这‘冥火烬’本身无毒,但它能极大地激发和改变某些特定毒药的药性,甚至能赋予其……操控心神的效果!不过这都是传说,谁也没见过。而且据说使用这‘冥火烬’,需要配合特定的咒语或者仪式,还得有他们的信物,比如那铜符,作为媒介。”
费鸡师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雾。
“冥火烬”……激发药性……操控心神……需要信物媒介……
这一切,似乎都能与梅妃可能中毒或被操控、需要特殊解药或毒药,以及那枚神秘铜符的出现联系起来!
如果梅妃真的身中“缠绵丝”之类的奇毒,而下毒者(很可能是太平公主一方)通过控制解药或加剧毒性来操控她,那么现在,或许因为某种原因(比如毒性加深或出现了抗药性),原有的“缠绵丝”及其解药已经不够,需要用到更厉害的东西——“冥火烬”来增强效果,从而达到更彻底的操控目的?
而提供“冥火烬”的条件,就是需要那枚铜符,或者与“冥火教”残余势力接触?
这个推测大胆而惊悚,却将许多散落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苏无名立刻意识到,那枚铜符的重要性可能远超他们的想象。它不仅是信物,很可能还是获取“冥火烬”或者进行某种仪式的关键。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推测告知卢凌风,并提醒他,骊山别宫那边,或许不仅仅是太平公主的势力,可能还掺杂了更诡异难测的“冥火教”余孽,其危险程度需要重新评估。
同时,对梅府的监视必须进一步加强,梅夫人这个突破口,绝不能放松。或许,可以通过她,设法拿到那枚可能存在的、梅妃急需的“冥火烬”,或者弄清楚他们与“冥火教”残余接头的具体方式和地点。
夜色渐深,大理寺的值房内灯火通明。苏无名伏案疾书,给卢凌风写着密信,窗外传来巡夜武侯单调的梆子声。长安的夜,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愈发汹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