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铜匠的尸身被运回大理寺殓房，费鸡师带着那包从工坊取回的暗金色金属碎屑，一头扎进了他的药庐，紧闭门窗，不许任何人打扰。苏无名则与卢凌风、裴喜君回到大理寺正堂，薛环奉命去查张铜匠近期的财物往来，樱桃则再次设法联系小菊，试图获取更多关于梅妃噩梦的细节。
烛火摇曳，映照着苏无名凝重的面容。他面前摊开着从张铜匠工坊带回的几件未完成铜器，以及详细记录现场情况的卷宗。
“卢将军，你对那杀人印记有何看法？”苏无名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卢凌风。
卢凌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横刀的刀柄，沉声道：“我在军中多年，见过各种死法，刀伤、箭伤、内伤、毒发……但像张铜匠这般，眉心凭空出现一个烧灼印记，周身无其他伤痕，表情又极度惊恐的，闻所未闻。若真是邪术，施术者必然精通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
裴喜君在一旁整理着茶具，闻言轻声道：“费老不是说，像是从里面烧出来的吗？会不会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毒药，作用时会产生灼热感，并留下特定印记？”
“不排除这种可能。”苏无名点头，“但费老初步验看，并未发现中毒迹象。而且，什么样的毒药能如此精准地在眉心形成一个完整的火焰图案？这需要极其高超的下毒技巧，或者，那印记根本就是死后才弄上去的，用以混淆视听。”
“混淆视听？”卢凌风挑眉。
“嗯。”苏无名站起身，在堂内缓缓踱步，“或许张铜匠并非被什么邪术所杀，而是被某种更常见的手法致死，比如惊吓，或者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隐秘内伤。凶手为了掩盖真实死因，或者为了宣告这是冥火教的惩戒，才在他死后于眉心烙上那个印记。”
裴喜君若有所思：“苏叔叔的意思是，凶手故意营造出一种诡异恐怖的氛围，让我们往邪术的方向去想，从而忽略真实的杀人手法？”
“有这种可能。”苏无名停下脚步，“但无论如何，凶手能在大理寺严密监视下潜入杀人，并从容离去，其身手和胆量都非同一般。而且，他特意取走了张铜匠正在制作或修复的与铜符相关的物件，说明那东西至关重要。”
这时，薛环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收获的神色：“大人，查到了！”
“讲。”
“卑职查了张铜匠在几家相熟钱庄和店铺的往来。就在梅府管家找过他之后第三天，他在西市的永通钱庄存入了一笔巨款，足足一百两黄金！”薛环语气中带着震惊，“一个铜匠，就算手艺再好，接个私活也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而且，存钱之后没两天，他就还清了之前因为购买一批稀有铜料而欠下的三十贯债务，还去东市给他卧病在床的老娘抓了几副名贵药材。”
“一百两黄金……”苏无名沉吟，“这报酬，远超寻常。看来梅府管家，或者说梅府背后的人，让他做的东西，非同小可。”
“还有，”薛环继续道，“卑职询问了钱庄的伙计，存钱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拿的是张铜匠的身份凭证和手印。伙计当时觉得那人气势不像普通下人，但也没多想。”
“存钱的不是梅府管家？”卢凌风追问。
“应该不是。卑职之前查过，梅府管家体型微胖，声音洪亮，与伙计描述不符。”薛环肯定地道。
苏无名眼神微凛：“看来，付钱给张铜匠的，并非梅府，而是‘那边’的人。梅府或许只是中间人。这一百两黄金，既是报酬，也是封口费。可惜，张铜匠还是没能保住性命。”
线索似乎又绕回了“那边”的身上。这个神秘的“那边”，能操控梅妃的噩梦，能随手拿出百两黄金，还能派出高手悄无声息地灭口。
“苏大人，”卢凌风开口道，“既然铜匠这边暂时难有突破，不如从梅妃的噩梦入手。若真如小菊所言，梅妃备受折磨，或许我们能从她梦魇的细节中，找到‘那边’的蛛丝马迹。”
苏无名颔首：“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梅妃深居宫中，我们难以直接询问。只能依靠小菊转述，信息难免失真。”
正说着，樱桃从外面回来了，神色有些匆忙。
“大人，我见到小菊了。”樱桃语速略快，“她今日神色更加惶恐，说夫人昨夜噩梦更甚，几乎癫狂，一直喊着‘火’、‘牌子’、‘不要过来’。她还说，夫人迷迷糊糊中，提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苏无名立刻追问。
“小菊听得不甚清楚，好像是什么……‘废寺’？还是‘费师’？她不确定。”樱桃努力回忆着小菊的描述，“夫人当时抓着床幔，反复说‘不去废寺’、‘放过我’之类的呓语。”
“废寺？”苏无名与卢凌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长安城内外寺庙宫观众多，但被称为“废寺”的，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是哪里。
裴喜君忽然道：“苏叔叔，卢将军，你们可还记得，去年秋天，城南乐游原附近，是不是有一间香火不盛的寺庙，好像叫……‘宝隆寺’？因为庙产纠纷和住持卷入一桩案子，后来僧侣散尽，寺庙就荒废了。民间好像有人管那里叫‘废寺’。”
经她一提，苏无名和卢凌风都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乐游原地势较高，位置相对偏僻，宝隆寺荒废后，更是人迹罕至。
“乐游原，宝隆废寺……”苏无名手指轻叩桌面，“若梅妃梦呓中所指真是此地，那这里很可能就是‘那边’与梅氏夫妇接头，或者进行某种仪式的地方！”
就在这时，药庐的方向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声，接着是费鸡师兴奋的怪叫：“哈哈哈！老费我真是天才！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闻声，立刻起身赶往药庐。
只见药庐里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味和金属灼烧的气味。费鸡师脸上沾着几道黑灰，正举着一个陶坩埚，手舞足蹈。坩埚里是一些溶解了的金属液体，旁边桌上还放着几个小碟，里面盛放着不同颜色和状态的残留物。
“费老，有何发现？”苏无名顾不上刺鼻的气味，连忙问道。
费鸡师得意地把坩埚往桌上一放，指着那些小碟子：“看见没？这些碎屑，根本不是普通的铜！”
他拿起一个碟子，里面是一些暗红色的粉末：“这里面，除了铜，还掺了少量的赤金！虽然量很少，但足以改变铜料的颜色和韧性，让它呈现出那种暗金色泽，而且更易于雕刻复杂的符文！”
他又拿起另一个碟子，里面是一些晶莹的颗粒：“更稀奇的是这个！老夫用几种药水反复试了，才分离出来这东西。这不是中原的矿石，倒像是……西域那边传来的一种叫做‘火浣石’的粉末！”
“火浣石？”卢凌风皱眉，“我听说过此物，据说产于西域火山附近，耐高温，遇火不燃，反而能吸收热量。一些西域胡商曾将其作为珍宝进贡。”
“没错！”费鸡师眼睛发亮，“将这火浣石磨成极细的粉末，掺入铜料和赤金中铸造器物，铸造出来的东西，不仅色泽独特，坚硬异常，而且……对热量极其敏感！”
“对热量敏感？”裴喜君不解。
“简单说！”费鸡师拿起最后一个小碟，里面是几粒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微粒，“老夫用火稍微炙烤了一下融有这种混合金属的溶液，你们猜怎么着？这些黑色的小点点就析出来了！这东西，遇热会显形！老夫怀疑，那铜符上的诡异光芒，或者某些隐藏的图案，可能就是通过特定的温度变化才会显现！”
苏无名脑中灵光一闪：“也就是说，那铜符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信物，它本身可能就蕴含着我们尚未知晓的秘密！需要特定的条件，比如用火烤，或者用手温长时间握持，才能激活？”
“极有可能！”费鸡师用力点头，“制作这铜符的人，心思极其巧妙！这绝非普通铜匠能想出来的配方和工艺！张铜匠手艺是好，但若无人提供这特殊的配方和材料，他绝对造不出这种东西！”
线索再次指向西域，指向冥火教！
苏无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赤金，火浣石……这些都不是寻常之物，尤其是火浣石，来源稀少。薛环！”
“卑职在！”
“立刻去查，近期长安城内，有哪些胡商，或者哪家店铺，出售或者收购过火浣石！还有，赤金的流向，也一并查探！”
“是！”
苏无名又看向卢凌风和裴喜君：“卢将军，喜君，我们或许需要去一趟乐游原，探一探那宝隆废寺。”
卢凌风毫不犹豫：“事不宜迟，今夜便去？”
苏无名略一思忖，摇头：“不可。对方刚杀了张铜匠，必然警惕。我们若夜间贸然前往，容易落入陷阱。明日白天，我们以勘查地形为由，先去看看。樱桃，”
“在。”
“你想办法让小菊尽可能问清楚，梅妃梦中的‘废寺’周围有何特征，那黑影和铜牌在梦中具体是如何出现的。任何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
“明白。”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散去准备。苏无名独自站在院中，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的官袍。张铜匠的死，铜屑的秘密，梅妃的噩梦，宝隆废寺的疑云……一条条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似乎即将被串联起来。
他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那座巍峨的宫殿阴影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梅妃的恐惧，冥火教的阴影，似乎正一点点向着那座帝国的中心蔓延。
明日之行，是揭开谜团的关键一步，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的开端？
他握紧了袖中的手，目光沉静而坚定。无论如何，这一步必须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