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鼎爆炸的烟尘尚未散尽,玄武门城楼已是一片狼藉。碎裂的木石与扭曲的金属混杂在一起,其间夹杂着暗红色的血迹和焦黑的残肢。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烧焦香料般的诡异气味。
苏无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坍塌了近半的城楼废墟,碎石和木屑不断滚落,他的官袍被勾破了好几处,手上也添了数道血痕,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一根断裂的梁柱下,卢凌风倒卧的身影旁。
“凌风!”苏无名声音嘶哑,扑到近前。
卢凌风面朝下趴着,背部的官服已被爆炸撕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嵌着不少细小的铜鼎碎片。他身下积了一滩暗红的血。苏无名的心瞬间揪紧,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的,带着温热的气流拂过指尖。
还活着!
苏无名几乎要虚脱,立刻朝下方嘶声喊道:“费鸡师!快!卢凌风还活着!”
费鸡师正忙着给裴喜君顺气,闻声一个激灵,拎起他那从不离身的破旧药箱,像只灵活的猴子般窜上废墟。裴喜君也挣扎着要跟上,被薛环派来的两名大理寺捕快小心扶住。
费鸡师检查着卢凌风的伤势,眉头越皱越紧。“内腑受震,外伤多处,失血不少……最麻烦的是这些碎片,有些嵌得很深,靠近筋骨……”他麻利地取出金针,先刺入卢凌风几处大穴止血,又拿出小镊子和药粉,“得先把这些零碎玩意儿弄出来,不然伤口化了脓,神仙难救。”
苏无名在一旁帮忙按住卢凌风可能因疼痛而抽搐的身体,目光却扫向不远处。莫风(冥火教首领)倒在血泊中,那张布满烧伤疤痕的脸扭曲着,双目圆睁,已然气绝。几名大理寺捕快正在查验他的尸身。
太子的兵马已完全控制了局面。金吾卫和千牛卫的军士们盔明甲亮,动作迅捷地清理着战场,押解着残余的冥火教徒,救助受伤的同袍。太子李隆基站在广场中央,正听取一名将领的汇报,神色冷峻,偶尔抬眼扫视这片修罗场,目光在坍塌的城楼和太平公主被围的方向略作停留。
太平公主被数名太子亲卫用横刀逼住,站在一角。她发髻散乱,华美的宫装沾满了灰尘,脸上却并无惧色,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愤怒。她死死盯着太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薛环带着人,正一寸寸地搜索着城楼废墟,特别是那尊爆炸的铜鼎残骸附近。
“苏大人,”薛环拿着一块较大的、边缘扭曲的铜片过来,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纹路和几颗嵌得极紧的、类似琉璃的彩色碎块,“鼎炸得太碎,但这些东西……看着邪门。”
苏无名接过,仔细看了看那彩色碎块,又嗅了嗅铜片上残留的气味,一股微甜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收好,所有碎片,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都要找到。还有,”他压低声音,“留意有没有非铜制的东西,比如……骨头,或者特殊的矿石。”
薛环会意,点头离去。
这时,费鸡师长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总算把大的都取出来了。这小子身子骨硬朗,暂时死不了,但得赶紧抬回去好生医治,不能再挪动了。”
苏无名立刻下令,让大理寺的人小心制作简易担架,将卢凌风平稳抬下城楼。
裴喜君挣脱搀扶,扑到担架旁,看着卢凌风苍白如纸、昏迷不醒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脸颊上的血污。
“喜君,”苏无名走过去,声音放缓,“凌风需要静养,你先随他回去,照看着点。这里……还没完。”
裴喜君抬起泪眼,看了看苏无名,又看了看一片混乱的现场,用力点了点头:“义兄,你……你小心。”她知道,此刻自己留在这里并无用处,照顾好卢凌风才是最重要的。
目送裴喜君和担架在一队金吾卫的保护下离开,苏无名转身,走向太子李隆基。
太子刚刚下达完一系列命令,包括严密看守太平公主、肃清皇宫内可能存在的冥火教余孽、加强长安各门守备等。见苏无名过来,他微微颔首:“苏卿,卢卿伤势如何?”
“回殿下,卢中郎身负重伤,但费医师说已无性命之忧,需好生调养。”
“那就好。”李隆基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今夜,多亏了你们。”
“臣等分内之事。”苏无名躬身,随即话锋一转,“殿下,冥火教首领莫风虽已伏诛,但此案尚有诸多疑点。铜鼎爆炸,许多证据可能已被毁,但……”
“但什么?”李隆基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但如此庞大的阴谋,绝非莫风一人所能策划执行。朝中……宫内……恐仍有其同党。”苏无名没有明指太平公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李隆基沉默片刻,看着被押解过来的太平公主,淡淡道:“姑母之事,孤自会禀明父皇,由父皇圣裁。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防止骚乱蔓延。苏卿,追查余孽之事,仍由你大理寺主导,金吾卫协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领命!”苏无名正色道。他要的就是这个权限。
太子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亲卫,押着太平公主往大明宫方向而去。显然,他要连夜面圣。今夜玄武门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皇帝必然震怒,后续的朝堂风波,才刚刚开始。
苏无名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废墟之上,环视着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广场。军士们举着的火把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跳跃,映照着满地狼藉和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空气中那股诡异的甜腻焦糊味似乎更浓了。
“薛环。”他唤道。
“属下在。”
“带人,将今夜所有在现场的冥火教徒,无论死活,全部带回大理寺,单独关押,严加看管。尤其是那几个护法模样的人,若能救活,我要亲自审问。”
“是!”
“还有,玄武门内外,包括城楼废墟,进行地毯式搜索。任何可疑的物品,哪怕是一块布片,一撮泥土,都要收集起来。”
薛环领命而去。
苏无名又看向正在指挥清理战场的金吾卫一名郎将,走过去低声交代了几句,那郎将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点头应下。苏无名是让他留意,在清理过程中,是否有不属于冥火教或侍卫体系的、身份可疑的尸首或伤者。
安排完这些,苏无名才缓步走下城楼废墟。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一夜的紧张、担忧和此刻松懈下来的疲惫一同袭来。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莫风死了,死无对证。太平公主被太子控制,但她身份特殊,皇帝会如何处置?是彻底清算,还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那尊铜鼎,那诡异的仪式,冥火烬控制人心的效果,以及裴喜君用铜镜吸收血光的情形……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庞大、更精密的阴谋。莫风背后,真的没有人了吗?太平公主,就是最终的主谋?
他想起之前调查的几起案子,那些离奇的死亡,那些现场残留的线索,似乎都隐隐与冥火教有关,但又若即若离。冥火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渗透在长安的阴影里。今晚,他们只是撕开了这张网的一角。
走到广场边缘,他看到费鸡师正蹲在地上,检查几块从铜鼎内部炸出来的、焦黑如炭的块状物。
“老费,有什么发现?”
费鸡师头也不抬,用一根银针拨弄着那些焦块:“啧啧,这玩意儿……不全是金属。里面掺了东西,像是……骨殖,还是被特殊处理过的。还有一股子……庙里烧香的味儿,但又不一样,更冲,更邪性。”他拿起一小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立刻嫌弃地拿开,“没错,就是这味儿,跟那冥火烬有点像,但又混合了别的。”
苏无名蹲下身,仔细观察:“能看出是什么骨殖吗?”
“烧成这样,难说。不过……”费鸡师用小刀刮下一点焦黑的粉末,放在掌心,又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些许透明液体滴上去,粉末立刻泛起细微的、带着腥气的泡沫,“瞧见没?有反应。这不是普通的骨头,怕是用了什么邪法炮制过,成了那铜鼎‘作法’的媒介。”
苏无名眉头紧锁。用特殊处理过的人骨或兽骨作为施法媒介?这冥火教的邪术,比想象的更加诡异和残忍。他想起之前几起案子的死者,有些尸骨不全……
“把这些都收好,回去再仔细查验。”苏无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先回大理寺。今夜,我们还有得忙。”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即将过去,但苏无名知道,笼罩在长安上空的阴霾,并未散去,反而可能因为这次失败的仪式,变得更加深沉和危险。
卢凌风重伤,对手隐藏在暗处,朝堂局势微妙……接下来的路,恐怕会更加难走。
他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冷的空气,迈步向大理寺方向走去。背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大理寺的灯火,今夜注定长明。